“小米儿来来来,你看这屎壳郎身上的暗纹好多哟,灯照上去,四下闪光。”
邹米凑过脑袋,就着妈的银链子看甲壳虫项坠。买银甲壳虫的时候,赶上信徒们做祈祷,店主听到清真寺传来召唤声,急急忙忙铺开毡垫,“噗通”一声就伏在柜台后面的地上了。邹米不敢打扰,拿起银甲壳虫赶紧离开。现在一番细看,她也十分诧异,拇指大小的银饰,竟然仿照了钻石的制作工艺,在昆虫的身体上形成了很多的切割面,以至这只甲壳虫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熠熠闪光。
“呀,真是好看哎。”
妈的身上散发出老年人的微微汗味,邹米不禁深吸一口气。邹米出生之后,妈喂得好好的奶莫名其妙停了,便雇了孔妈给她喂奶,自己一头扎进工作中,风风火火再没抱过孩子。可以说,邹米对妈的怀抱基本上是陌生的。
小翠准备趁这两天的空闲回安徽老家一趟,她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一番,拉开床头柜抽屉把蓝宝石戒指拿给邹米过目:“小米阿姨,奶奶把戒指乱放,你替她收收好啊。”
小翠走后,邹米在微波炉里热热干面。妈扒拉着枕头往起坐,伸长褶皱叠起的脖颈问:“啥子味道?”
“嘻嘻,猜。”
邹米把碗端过去,老太太惊讶地张开缺齿的嘴:“哪里来的热干面嘛!”
邹米说:“医院门口新开了一家卖鸭脖子的小店,里面也卖武汉热干面,我就想,这家小店是特地为我妈开的怀旧店吧?”
老太太抓起筷子,颤颤巍巍自己往嘴里扒面,残存的牙也不顶什么用,牙床吧哒吧哒地研磨了几下面条,汗已经出来了,说:“味道差远啰。”
老太太是穷人家的娇女,小时候也算念过几年书,十四岁跟着父亲的船跑汉口,拿了几个铜板到码头上去吃热干面,跟同桌的几个女学生三下两下一聊,居然放下筷子就跟着她们去了延安。到了延安先念抗大,听到邹言少讲课,喜欢上了这个穿军装的英俊书生。老太太之前书读得不正规,理论笔记做不下来,有一次把“费尔巴哈”写成“灰儿哈叭”,被同桌发现,传得全班皆知,恼怒之下她便动手打了人。邹言少把她叫去谈话,以后就经常给她补课。补课的过程中,她的许多新奇问题让邹言少每每大感意外,也就愈加激发了他演讲的愉悦。有一次邹言少谈兴畅酣,无意间解了绑腿,这个细节被人看到,使她与邹言少的关系蒙上了暧昧,从此她再不到邹言少的窑洞去。
1944年的年底,邹言少随同韩均的部队前往豫西建立抗日根据地,行前让人转交了一本普希金的诗集给她。1947年,由韩均部与陈赓部合并成立的太岳四纵发动了晋南攻势,一路横扫千钧、势如破竹。战役进行中,邹言少在望远镜里发现一位只身骑裸马的小兵奋勇抢救伤员,骑术甚是了得,再看帽子底下飞扬的头发,方知是位小女兵。下面的故事就简单多了,可以说,那次的沙场重逢就是今天的“钻石婚”起点。
“妈,我小时候见过那本《普希金诗集》哩。那算是你们的定情物吗?”
“‘定’个鬼哟!你爸啷个想的我不晓得,也有可能他是不想我一直是个土包子,被别个笑话。我反正拿到这本书,就是当了真嘛。后来多少首长动过我的念头,我都不想了嘛。不然今天我有可能就是某某某的夫人啰。”
“妈在延安的女孩子里是不是很出众?”
“我年龄小嘛,再就是不‘酸’,人家都说我很是阳光。”
“你和爸终成眷属,也真是幸运——那时候的红色婚姻,很多都是强扭的瓜哩。”
“不提啰。等到结了婚,才晓得他老家有老婆,他回山西老家去离婚,还让媳妇怀上了,这件事等到你爷爷用破棉袄裹个光屁股小子找上门来,我才晓得。”
邹米不说话。这个孩子就是大哥邹禾。
邹米把热干面捣烂,一勺一勺喂老太太。护士过来瞧稀罕,说:“奶奶吃什么东西吃这么香?”说着悄悄指床头的进食医嘱给邹米看,上面写的是“流质”。老太太气恼道:“指啥子指?啷个你们都要我做饿死鬼?”护士笑道:“面条也算是半流质,不算违背医嘱,您就放心吃好啦!”
一小碗面条吃完,老太太张开五指抓挠汗湿的乱发,说:“米儿,你端盆热水来,帮我洗洗脑壳。”邹米心下犹豫,又一想,母亲虽是贫家女,却是自小与水为伴,极其的爱干净,病重卧榻之后,梳洗不便,也真是十分难为她。“好吧,我去问问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