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过来,端着臂想一想,说:“也好,洗洗心情会好一些。”当下过来四五个护士,加上医生和邹米,把老太太连褥单抬起来掉了个,这样老太太的脑袋就可以搁在床外侧就着水盆了。
“哎呀,一盆泥汤呢!”邹米换水的时候故意夸张。
“多给我换几盆水嘛!”老太太脑袋裹着毛巾,脸上浮起红晕,邹米不禁对妈年轻时的美貌浮想联翩。
盆里的水渐渐清澈,邹米一只手托起老太太的头,一只手用干毛巾搓揉她的苍苍白发。“妈,好滑爽、好香哦!”
“你用了啥子洗发膏?”
“现在哪还有‘洗发膏’?是土耳其的洗发液呢。”
“难怪好闻呢,不是化学香精味道嘛。”
老太太仿佛被岁月风干的脑袋搁在邹米掌心,邹米轻飘飘托着,一下一下梳头。
“妈,在延安的时候怎么洗头?”
“哪里有热水嘛,在延河的河滩上晒两盆水就洗了嘛。”
“用皂角吗?”
“不是啰。我们都是用草木灰淋水搓头发,很下脏。头发洗完了又滑又亮,好得很!”
邹米想象豆蔻年华的妈坐在河滩上,风吹起她的黑亮长发,不知多少爱慕的眼光在追逐她。
邹米又打来热水把妈的身体擦拭了一遍:“妈,等抽腹水的伤口不碍事了,我抱你到浴缸里去洗澡。”
“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邹米给妈穿上病员服。妈的身体像一枚小小的干辣椒,藏在宽大的条纹棉布里,看不出轮廓。
“来,喝几口参水养养精神。”邹米把吸管递到老太太嘴里。“妈,你当时为了什么事扇了刘伯伯一巴掌?”
老太太不太想说:“我看他不顺眼嘛。当初派他来一起接管邮政局,我就看不得他那个自作聪明的样子。地下党会搞情报,也不能搞到自己人身边来嘛!”
“他搞什么情报了?”
老太太破天荒叹口气,说:“他偷看别个寄给你爸爸的信。”
“那怎么可以?违法的呀!”
“唉,他当然不承认偷看。”
“他说了什么?”
“那时候我刚生了你,他说你生娃儿不要生得太密,当心你家老邹在外头沾上年轻女人。我说你姓刘的莫非吃了屎啊?满嘴臭屁。跳起来就打他一耳光。”
邹米半天无话。父亲有外心的消息或许未必空穴来风,难怪妈当时一下子就没有了奶喂她。可是作为女儿,她还是要挣扎一下:“你可以到组织那里告刘伯伯诬陷呀。”
“唉,我们那时候拆查可疑信件都是用蒸锅,拆过以后别个看不出来。我留了心去查你爸的邮件,真查到一封寄给你爸爸的信嘛。”
“谁寄的?写了什么?”
“没写啥,就是画了颗红心,还夹了一绺头发。恶心得很。”
“谁寄的嘛?”
“你认得的。那个姓邬的女的。她有乌克兰血统嘛,头发跟别个不一样。”
邬朵?怎么会?邹米紧急算一算,邬朵比自己大十来岁,那年也才是个十七八岁的艺训班小学员。
“你爸专门惹小女伢子喜欢。”老太太一张脸陷在枕头里,表情前所未有地哀戚。“要不是当初怀了你二哥,我们就跟大部队南下了嘛,他啷个会当这个宣传部长嘛。”
邹米隔着被子拍老太太,一下一下,不知道底下的话该如何开口。可是这个她以前从未认识的脆弱的老太太,竟然很快睡着了。
更意外的是,老太太这一夜睡得十分安实,早晨醒来,说:“小米儿,你去看看,卖热干面的小店卖不卖炸面窝?”
邹米笑道:“妈晓得馋了。”
“那你买去呀。”
“油炸的东西还是等一等啰。”
老太太吃了炖蛋和牛奶,倚着摇起半截的床看窗外的彤云。“今天又是一个躁天。”
护士笑道:“是呀,我来上班的路上挤了一身汗。”又说,“奶奶在空调房里,旱涝保收。”
老太太噗嗤一笑:“收个鬼哟。”
邹米说:“收快乐。”
老太太抬眼看邹米:“小米儿,我一直不喜欢你,你晓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