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的脸上爬满螃蟹。他生前的身份,是镇里的律师。眼下,他的脸上爬满螃蟹。那些家伙的钳子把新郎官的眼睛挡住了,看起来挺骇人。警官示意验尸官把人抬走。众人让出一条路。有人说,头天夜里,在芝麻街的小酒馆门口看见过裘德,喝醉了,靠着窗玻璃吐得厉害。另一个声音说,不对,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婚礼现场,他妻子弹琴,他满脸通红地和每一位客人碰杯,仰脖子喝。
助手把竹筐捧到警官面前,螃蟹的钳子从筐缝里伸出来,嚣张地挥舞。
中午,鲜美的清蒸螃蟹摆在雪白的盘子里,精巧的小碟盛着姜汁和醋,桌面的花束遮掩着警官娘子朦胧的脸庞,她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熟练地剥开蟹壳。警官娘子看也不看她的丈夫,嘴角挂着蟹黄也不在乎,她说:“亲爱的,他可算是你朋友。”
正是看在朋友的分上,警官当天夜里就径直去了芝麻街。往常,他对于牌局的关注胜过案件的侦查速度,特别是死了人的案子。人一死,清楚似乎无用,但裘德是他的朋友。警察和律师,多么般配的一对朋友。警官去芝麻街的途中,他娘子正躺在阳台的沙发上,就着星光看老哈代的诗集。其中一首诗的名字是《新来者的妻子》。红茶凉了。茶杯垫子破了边角,娘子随手扔进垃圾桶。她用雨果小说全集的第五卷代替杯垫。第五卷恰好是《悲惨世界》,有一个章节描述沙威投河自尽。茶杯与奶缸放在小说上方。夜风送来寒意,书页瑟瑟抖。警官娘子昏昏欲睡,她模糊觉得梦中独自走进枯叶遍地的林子,在岩石边邂逅一个纸人,自称雨果。这原本平铺地面的纸人,身子一卷,就直立了起来,厚着脸皮要和妇人一同走。
沙威是投河死的,裘德也是。两者没有必然联系。既不是出于对河流热爱,也非讨好文学巨擘。警官钻进芝麻街的小酒馆。他先找了个角落,打个响指要一杯酒。没听说裘德死讯的,自然不把他放眼里,该喝酒的喝酒,该调情的忙着眉来眼去;了解一丁点情形的,默契地看他一眼示意,好像随时恭听差候。小酒馆里满是胡言乱语,听信哪一句都可以,也可当作一阵小风。“昨天晚上,是个什么日子?”警官明知故问。“那还用说?”黄牙朱龇牙咧嘴地笑开了,“那还用说?是裘德结婚的大喜日子呀!”警官厌恶地看着黄牙朱的鸡胸,像风箱一样颤动。你要笑就笑吧,干吗嘶嘶地散发臭气恶心人呢?警官心里想着,屏息侧脸,简短问了几个问题,就催他迅速离座。警官纳闷,这平素严整庄重的律师为什么不陪新婚妻子?为什么没有乐死于床笫,偏偏做了河里的鬼?他询问三个工人,三人均摇头,他们玩骰子玩得不分昼夜,什么都没瞧见。女招待回答得好,女招待说,他是喝了不少酒,在酒馆门口吐得一塌糊涂,但没有一滴是咱们酒馆的。老板笑眯眯地补充,对,我证明,虽然他喝了酒,也有人瞧见他靠着我家窗玻璃吐,的确是没有进门来喝上半口。警官结了账,郁闷地走出酒馆,寻摸到裘德呕吐过的那扇窗户前。
裘德的遗孀对镜卸妆。她从梳妆台前的镜子,看见窗外的警官。她态度冷淡,不像新寡的女人,见到警官就好似抓住救命草,呼天抢地直哀命途衰败。遗孀瞥一眼窗外的警官,跟没事人似的,拿马鬃梳一下又一下地刷头发。
她深棕色的长发散落床边,蒲公英似的把柔软抛掷,一忽儿就变成纠结的藻类海洋,荡漾,坚决,与垂死的溺水者交欢。
警官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他娘子怀抱老哈代的诗集,睡得香甜。
诗集中有一段说什么来着?“对/他初来乍到/将她当作清新和纯真的化身/哈/哪里会想到在他上台前/她已把床上戏演了多少遍!”
律师刚拿到执业书,兴冲冲地赶赴本镇。他听说这里盛产大叶黑丽人。大叶黑丽人是一种蜘蛛。据说从省城到本镇,每天仅有一辆班车经过。律师在茶馆多耽误了一会儿。他跟人打听大叶黑丽人的相关情况。待班车出发前,律师才拎着箱子追上来。司机不愿意发善心,他乐意让这些迟到的人在车站的硬板凳上呆一宿,把蚊子喂饱。他乐意看误车的乘客,上车时脸上带着谢天谢地的神情。就在律师差点要放弃的时刻,一双手从车门伸出来。律师拽紧这双手,上了车。前排坐着跟他年纪相当的男人。律师冲这人点头,算是感谢。律师拎着箱子往里走,不小心踩上皱纹满面的老太太的脚背,老太太嘀嘀咕咕地抱怨一句接着打盹。这时候,遇上陡坡,班车剧烈地颠起来,鸡鸭乱叫,有人数落律师,差点把他家的鸡脖子踩折了。律师连声道歉,好不容易在紧里找到座位。坐前排的男人扭过头,冲他笑笑。数月后的一天,律师与这男人正式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