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烟抽罢,到底还是坐不住了,乔多跑到厨房门口,去看两个女人做饭。在柴火燃烧发出的烟熏气和锅里冒出的白色蒸气中,王宵正帮她妈打着下手。两个人忙而有序,让乔多心中升起了家的暖意。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家常的饭菜,持家的女人,再加上朴实的老人,不就是一个家的全部吗?哦,不对,还有自己的女儿。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瞥了一眼王宵的父亲,这个头戴一顶不知道戴多少年的前进帽的老汉。他嘴里吐着浓浓的烟,好像是乡村地方的烟囱,看起来苍老而平静。
王宵突然喊了一声:“余大哥,你去歇着。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王宵爸听了这句,起身去拿了块抹布,把那张樟木桌子擦了又擦。果然,不一会儿,菜就被陆续端出来了。都是顶地道的农家菜,各种时蔬、腊肉、香肠,一一摆在桌子上。此外还有一钵炖母鸡,大概是今天早上就杀好了的。王宵妈劝着年轻人多吃一点儿,说城市里的吃食都是虚有价格,而没有分量,也没有营养。王宵爸开了一瓶王宵带回来的酱酒,给乔多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斟满。三杯酒下肚,这才问乔多家住哪里。问到乔多家里有几口人时,王宵说:“爸,外面雨好像停了,下午我带乔多去上坟。”王宵爸点点头,举起杯子,乔多赶紧去碰杯,又饮了一口。
吃过饭以后,两个人带着纸钱出了院子。雨后的山林空气一新,远处有浮动的白色烟霭。草叶上的雨水打湿了两人的衣裳,乔多边走边问:“我的情况,你没跟你爸妈说吗?”
王宵苦笑道:“他们还觉得我是个白领,是个人才呢,以为我会嫁得多好。”说出口,又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介意。只是他们花了这么多力气,送我去读书,以为我在大城市里能生活得多好。结果也把生活过成了这个样子。”
乔多说:“这能怪谁。”
王宵顿了一顿,说:“万一最后那个人是我,我保证会照顾好想家的。”
这句话让乔多觉得有些难受。他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还是无法吐出心中的郁结。王宵以为他在为他们共同的命运感到惋惜,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故作宽心地开导他说:“这有什么,到头来还不都是一个土馒头。只是苦了活下去的人。”
乔多问什么是土馒头,王宵指着远处,说:“到最后,无非都是这样。”
远山上,白色的烟雾缓缓散开,像露出谜底一样露出了一垒垒坟丘,真像是一个个土馒头。黑色的墓碑好像是一只只眼睛,从另一个方向凝视着他们。一个神秘而遥远的方向。
两人驻足了一会儿,继续踏着泥泞和刚冒出头的野草前行。王宵望着不远处的两棵柏树,告诉乔多那下面就埋着她的爷爷奶奶。一新一旧两座坟并排着,就连新的,看起来也有好些年头了。坟头的草才被打理过,好像是死去的人也跟活着的人一样,要在节日里打扫庭除,等候访客。碑前的挂青也应该是王宵父母最近几天挂上去的,看起来还很新,只是被雨水淋得有些凌乱了。
坟前是湿的,王宵在附近摘了些青冈树叶和桐子树叶铺在地上,就双膝跪了下去。她从乔多手里接过纸钱来,在坟头点燃,一张张烧着。乔多也蹲下来,帮她焚烧这些数额巨大的冥币。火烧出炙热的温度,让挂青都跟着在热浪中颤动。乔多的目光,随着带着残余火星的黑色灰烬,轻飘飘地盘旋而上,又无一例外地颓然坠落下来。纸钱一会儿就都成了薄薄的灰,一些被积雨粘在地上,一些飞在附近的草堆里,而更多的则被吹散到风中去了。
王宵理了理红色的挂青,一些雨水从上面滚落下来,把地上的纸钱灰打得更湿了。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好像是和故去的爷爷奶奶默默交谈。乔多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者说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只得看看她闭起的双眼,又看看烟雾朦胧的远处。那里依然有处处坟丘,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王宵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对乔多说:“有时候幻想,自己现在的生活只是一个梦就好了。醒来的时候,我还在医院里。医生说我的心脏没有问题,回家去休息一下就好了。然后我就回家去了,在另一种生活里好好活着。”
乔多没有说话。他又何尝没有心存这种不切实际的侥幸呢。他又想起了前妻刚刚生下想家的那一段时光。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并不富裕,但睡觉只需要一张床,吃饭只需要一个碗,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过得更充实更幸福了。直到前妻把一纸离婚书,递到他的面前,那个粉色的幻梦,才开始水晶玻璃般片片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