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以文雅高于前代,近岁颇乏其人,百年间无为书命者1。登礼部科,数年乃一人。后学小童,以文儒自业者又益寡。今有文郁师者,读孔氏书,为诗歌逾百篇,其为有意乎文儒事矣。又遁而之释2,背笈箧,怀笔牍,挟海溯江,独行山水间,翛翛然模状物态,搜伺隐隙3,登高远望,凄怆超忽4,游其心以求胜语,若有程督之者5。己则披缁艾,茹蒿芹,志终其躯6。吾诚怪而讥焉。对曰:“力不任奔竞,志不任烦拿7。苟以其所好,行而求之而已尔。”终不可变化。
吾思当世以文儒取名声,为显官,入朝受憎媢讪黜摧伏8,不得守其土者9,十恒八九。若师者,其可讪而黜耶10?用是不复讥其行,返退而自讥。于其辞而去也,则书以畀之11。
1无为书命者:处于朝中高位。
2遁而之释:弃儒从佛。
3翛翛然模状物态,搜伺隐隙:时而模仿动物的形态,时而搜寻隐秘。
4凄怆超忽:心怀悲戚,超然自得。
5若有程督之者:仿佛是佛家的法式在督促着他。
6披缁艾,茹蒿芹,志终其躯:穿着艾色的黑衣,以野蒿水芹等充饥,立志终身如此。
7力不任奔竞,志不任烦拿:与人奔忙竞争,我力不从心;烦劳获取,并非我的志向。
8入朝受憎媢讪黜摧伏:在朝廷受到憎恨、嫉妒、讪谤、排挤。
9不得守其土者:不能守持家业。
10其可讪而黜耶:难道应该讪笑他、损伤他吗?
11于其辞而去也,则书以畀之:在他离开的时候,写了这篇文章送给他。
柳宗元的这篇文章总共是可以分成两个段落:第一段开头即追述柳氏家族从事文化与仕宦活动的盛衰史。柳姓族人虽以文章雅事著名于前代,但是后来却逐渐衰歇,朝无名位,充任礼部官吏的,几年才仅一人而已。不仅如此,宗族中的后辈学童,立志以儒学为业的又极少。作者为本族命运的担忧之情溢于言表。紧承上文,作者以欲抑先扬之法扣住文题,先写文郁师如何有意于文儒事业,从而为中兴柳氏宗族带来了一线曙光;尔后,笔锋陡转,写他如何弃儒从佛——背上书箱,怀揣笔纸,漫游江海,独自寄情于山水之间。他时而“模状物态”,超然自得,时而搜寻隐秘,登高望远,心怀悲凄,务求有得于心,探取迅捷锐利、不落迹象、含意深刻的语句。作者说,文郁师的这些活动仿佛有佛家的法式在督促着他。至于他自己的生活,则十分清苦:穿着艾色的黑衣,以野蒿水芹等充饥,立志终生如此。面对他的行状,作者深以为怪僻而对其有所讥讪。文郁答道:“与人奔忙竞争,我力不从心;烦劳获取,并非我的志向。我不过是按照我的爱好去求取我之所欲得而已。”不论作者“怪”也罢,“讥”也罢,他的行为终于没有改变。这里,作者对他的惋惜、失望之情,跃然纸上,读来不免令人心动。在第二段里,作者由柳文郁的行为引起了深刻的反思:当今之世,以文儒之业求取功名利禄者,十有八九在朝廷里要遭受憎恨、嫉妒、讥讪、废免、排挤以及暗箭伤害,而不能守持其家业或俸给。由此又引起了作者的自省:像文郁这样的人,难道应该讪笑他、损伤他吗?经过这番反躬自问以后,作者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做法,由讥笑文郁师转而讥笑自己见解的偏颇欠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