徂徕先生,姓石氏,名介,字守道,兖州奉符人也。徂徕,鲁东山;而先生非隐者也,其仕尝位于朝矣。鲁之人不称其官而称其德,以为徂徕鲁之望1,先生,鲁人之所尊,故因其所居山以配其有德;称之曰徂徕先生者,鲁人之志也。
先生貌厚而气完2,学笃而志大,虽在畎亩3,不忘天下之忧。以谓:“时无不可为,为之无不至4;不在其位,则行其言。吾言用,功利施于天下,不必出乎己;吾言不用,虽获祸咎,至死而不悔。”其遇事5发愤作为文章,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无所讳忌。世俗颇骇其言,由是谤议喧然6,而小人尤嫉恶之,相与出力必挤之死。先生安然不惑不变,曰:“吾道固如是。吾勇过孟贲7矣。”不幸遇疾以卒。既卒,而奸人有欲以奇祸8中伤大臣者,犹指先生以起事,谓其诈死而北走契丹矣,请发棺以验。赖天子仁圣,察其诬,得不发棺,而保全其妻子。
先生世为农家。父讳丙,始以仕进,官至太常博士。先生年二十二举进士甲科,为郓州观察推官、南京留守推官。御史台辟主薄,未至,以上书论赦罢不名9。秩满,迁某军节度掌书记。代其父官于蜀,为嘉州军事判官。丁内外艰去官10,垢面跣足11,躬耕徂徕之下,葬其五世未葬者七十丧12。服除,召入国子监直讲。是时,兵讨元昊久无功,海内重困;天子奋然思欲振起威德,而进退二三大臣,增置谏官、御史,所以求治之意甚锐。先生跃然喜曰:“此盛事也。雅颂吾职13,其可已乎?”乃作《庆历圣德诗》以褒贬大臣,分别邪正,累数百言。诗出,太山孙明复曰:“子祸始于此矣。”明复,先生之师友也。其后所谓奸人作奇祸者,乃诗之所斥也14。
先生自闲居徂徕,后官于南京,常以经术教授。及在太学,益以师道自居,门人弟子从之者甚众。太学之兴,自先生始。其所为文章,曰某集者若干卷,曰某集者若干卷。其斥佛老、时文,则有《怪说》、《中国论》,曰:“去此三者,然后可以有为。”其戒奸臣、宦、女,则有《唐鉴》,曰:“吾非为一世监也15。”其余喜怒哀乐,必见于文。其辞博辨雄伟,而忧思深远。其为言曰:“学者学为仁义也。仁急于利物,义果于有为16。惟忠能忘其身,惟笃于自信者17乃可以力行也。”以是行于己,亦以是教于人。所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氏者,未尝一日不诵于口。思与天下之士皆为周孔之徒,以致其君为尧舜之君,民为尧舜之民,亦未尝一日少忘于心。至其违世惊众,人或笑之,则曰:“吾非狂痴者也。”是以君子察其行而信其言,推其用心而哀其志。
先生直讲岁余,杜祁公荐之天子,拜太子中允。今丞相韩公又荐之,乃直集贤院。又岁余,始去太学,通判濮州;方待次于徂徕18,以庆历五年七月某日卒于家。享年四十有一。友人庐陵欧阳修哭之以诗,以谓待彼谤焰熄然19,后先生之道明矣。先生既没,妻子冻馁不自胜20。今丞相韩公与河阳富公分俸买田以活之。后二十一年,其家始克葬先生于某所。将葬,其子师讷与其门人姜潜、杜默、徐遁等来告曰:“谤焰熄矣,可以发先生之光矣。敢请铭。”某曰:“吾诗不云乎?‘子道自能久’也。何必吾铭?”遁等曰:“虽然,鲁人之欲也。”乃为之铭曰:
徂徕之岩岩21,与子22之德兮,鲁人之所瞻!
汶水之汤汤,与子之道兮,逾远而弥长!
道之难行兮,孔孟亦云遑遑!
一世之屯23兮,万世之光!
曰吾不有命兮,安在夫桓魋与臧仓24?
自古圣贤皆然兮,噫!子虽毁其何伤25!
1以为徂徕鲁之望:认为徂徕是鲁地名山。
2貌厚而气完:长相厚道而心怀浩气。
3畎亩:田间。畎quan,田中水沟。
4时无不可为,为之无不至:要是无可时机做事就算了,只有有机会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5遇事:碰到事情。
6谤议喧然:到处都有毁谤的声音。
7孟贲:传说中能生拔牛角的勇士。
8奇祸:大祸、大罪。
9以上书论赦罢不名:因为上书议论大赦事被罢官。
10丁内外艰去官:因父母病逝离开职位。
11垢面跣足:蓬头苟面,不打扮修饰。
12七十丧:七十多次办丧事。
13雅颂吾职:写出雅颂一类的诗歌正是我的职责。
14乃诗之所斥也:这就是诗中所斥责的人。
15吾非为一世监也:我并不只是为了要给这一个时代做参照。
16仁急于利物,义果于有为:仁爱的人一定急着想帮助他人,有义气的人一定敢于做大事。
17笃于自信者: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正道。
18待次于徂徕:停在徂徕等待成行。
19以谓待彼谤焰熄然:说是等待毁谤的声音销声匿迹。
20妻子冻馁不自胜:妻子和孩子冻饿得不能忍受。
21岩岩:形容山高峻茂。
22与子:长养、给予。
23一世之屯:当世处境苦难啊。
24桓魋与臧仓:桓魋,孔子路过宋国,桓魋想谋杀孔子。
25子虽毁其何伤:孔子说:“天生德予于,桓魋其何伤?”
欧阳修这一篇文章的前面两段,主要是概括地介绍了石先生这个人。文章说徂徕先生姓石名介字守道,是山东兖州奉符人。 石介先生并不是山中隐士,他曾经在朝廷做官。鲁国的百姓并不看重他的官职而是称颂他的品德,因为徂徕是当地的名山,故用徂徕山来称谓石介,“徂徕先生”便因此而得名,可见称石介为徂徕先生是鲁地人民的意愿。徂徕先生外貌忠厚、气度浑然,学识深厚、志向远大,虽然出身贫贱但心忧天下。他认为时机没有不可作为的,重要肯作为就可有所成就;如果不能身处一定的职位,也应该践行一定的主张。如果自己的主张被采纳,功劳及利益就可以施加到天下百姓,这功劳也不要归于自己;如果不采纳我的进言,我即使因为这个得到灾祸,到了死亡的境地也不会懊悔。而要用言语来宣传自己的主张。因此,他碰到大事情便努力写出文章,尽力陈述古今治乱成败的情况与原因,用来告诫当代人。他对世间的明智与愚蠢、善良与丑恶、对的与错的,都不加掩饰毫无讳忌地讲出来。世上俗人怕他、诽谤他,小人们特别嫉恨他,他们联合起来要把他排挤到绝境。而石介先生却始终泰然处之,既不感到迷惑,也不改变主张。文章的第三段,作者介绍石介的身世。石介先生一人在徂徕山闲居,后来在南京任官,平时用经书与技艺教授学生。等到他后来在太常任职,愈加以为师之道自居,跟从他学习的门人弟子很多,太学之兴盛,从石介先生那时开始的。最后一段,作者满怀深情地写道:“谤焰熄矣,可以发先生之光矣。”待到诽谤之言消散时,先生的主张和品格必将大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