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州治夷陵1,地滨大江,虽有椒、漆、纸以通商贾,而民俗俭陋,常自足,无所仰于四方。贩夫所售,不过鱐鱼腐鲍2,民所嗜而已;富商大贾皆无为而至。地僻而贫,故夷陵为下县3而峡为小州。
州居无郭郛4,通衢5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而鲍鱼之肆不可入。虽邦君6之过市,必常下乘掩鼻以疾趋7。而民之列处,灶廪匽井8无异位,一室之间,上父子而下畜豕。其覆皆用茅竹,故岁常火灾。而俗信鬼神,其相传曰作瓦屋者不利。夷陵者,楚之西境,昔《春秋》书荆以狄之9,而诗人亦曰蛮荆。岂其陋俗自古然欤。
景佑二年,尚书驾部员外郎朱公治是州,始树木,增城栅10,甓南北之街,作市门市区11;又教民为瓦屋,别灶廪,异人畜,以变其俗。既,又命夷陵令刘光裔治其县,起敕书楼12,饰厅事13,新吏舍。三年夏,县功毕。某有罪来是邦,朱公于某有旧,且哀其以罪而来,为至县舍14,择其厅事之东作斯堂15,度为疏洁高明而日居之以休其心。堂成,又与宾客偕至而落之16。
夫罪戾之人,宜弃恶地,处穷险,使其憔悴忧思而知自悔咎。今乃赖朱公而得善地,以偷宴安17,顽然18使忘其有罪之忧,是皆异其所以来之意。
然夷陵之僻,陆走荆门、襄阳,至京师,二十有八驿;水道大江,绝淮19,抵汴东水门,五千五百有九十里。故为吏者多不欲远来,而居者往往不得代,至岁满或自罢去。然不知夷陵风俗朴野,少盗争;而令之日食有稻与鱼,又有桔柚茶笋四时之味;江山美秀,而邑居缮完,无不可爱。是非惟有罪者之可以忘其忧,而凡为吏者莫不始来而不乐,既至而后喜也。作至喜堂记藏其壁。
夫令虽卑,而有土与民,宜志其风俗变化之善恶,使后来者有考焉耳。
1峡州治夷陵:峡州,宋代属荆湖北路,州治夷陵,今湖北武昌。
2鱐鱼腐鲍:鱐(su)鱼,干鱼。腐鲍,腌鱼,不新鲜的鱼。
3下县:下等县。
4郭郛:城墙。
5通衢:大路。
6邦君:知州。
7下乘掩鼻以疾趋:下马掩鼻快走过去。
8灶廪匽井:厨房、仓库、厕所、水井。
9书荆以狄之:写作“荆”,把它当作少数民族看待。
10始树木,增城栅:开始种植树木,增加城墙。
11甓南北之街,作市门市区:甓pi,砖,用砖砌。
12起敕书楼:地方官衙供奉皇帝诏书的地方。
13饰厅事:修筑大厅。
14为至县舍:到县衙里去。
15择其厅事之东作斯堂:斯堂,即至喜堂。
16落之:为新堂建成而庆贺宴请。
17以偷宴安:而能够休息。
18顽然:完全。
19水道大江,绝淮:经过水道,渡过淮河。
欧阳修写这一篇文章,并不只是紧紧围绕着“至喜堂”三字来取材,对它进行描述。而是欧阳修在这里更扩充了内容,那就是铺张开去,先写夷陵县的地理位置,物产和经济贫困情况,后写当地的建筑和社会风俗,然后才写知州朱庆基,如何进行治理,改变当地的风俗,又如何为作者修建至喜堂。作者在记叙至喜堂时,并没有把它作为重点描叙,只简单地写了一下他与朱庆基的关系,住进“疏洁高明而日”的至喜堂后的感受,又一笔宕开,写夷陵虽然偏僻,远离京城,交通不便,但到这里来当县令是如何如何好,最后才点出为什么写《至喜堂记》。从选材方面看,这篇散文让人感觉确实太“散”,政治、经济、地理、风俗什么都谈,而关于“至喜堂”的情况谈得很少,似乎让人觉得走了题,该文只有史料价值,而无文学价值。其实不然,作者之所以把内容铺得这么广,是由他确定的主题所制约的。我们如果认真细读这篇散文,就可发现,作者选择材料,不是紧扣标题选材,而是紧扣主题选材的。作者写这篇散文的真正含意,是通过借记叙夷陵县至喜堂有关的各种情况,说明自己虽然身处逆境,被贬为偏僻县城作县令,仍想为国为民干一番事业,认为夷陵县尽管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人民生活贫苦,但这里盛产某些经济作物,土地肥沃,是有所作为的,同时也劝那些不愿到偏僻地区当官的人安下心来做点有益于人民的事情。可以说这才是欧阳修写作这篇文章的真正意趣所在,那就是为官之道,一定要为百姓谋福利,而不是仅仅只为自己的享乐、偷闲,我们都知道欧阳修他自己也的确是这样实践的,无论身处顺境、逆境,总是将为百姓、为国家放在第一位,从而树立了良好的为官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