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内也。四夷,外也。忧在内者,本也,忧在外者,末也。夫天下无内忧,必有外惧,本既固矣。盍释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1。古者夷狄忧在外,今者夷狄忧在内,释其末可也。而愚不识方今夷狄之忧为末也。古者夷狄之势,大弱则臣,小弱则遁,大盛则侵,小盛则掠。吾兵良而食足,将贤而士勇,则患不在中原,如是而曰外忧可也。今之蛮夷2,姑无望其臣与遁,求其志止于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骄恣,为日久矣,岁邀金缯以数十万计。昔者幸3吾有西羌之变,出不逊语以撼中国,天子不忍使边民重困于锋镝,是以虏日益骄而贿日益增。迨今凡数十百万,而犹慊然4未满其欲,视中国如外府5,然则其势又将不止数十百万也。夫贿益多则赋敛不得不重,赋敛重则民不得不残。故虽名为息民,而其实爱其死而残其生6也。名为外忧,而其实忧在内也。外忧之不去,圣人犹且耻之。内忧而不为之计,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无变也。
古者匈奴之强,不过冒顿。当暴秦刻剥7,刘项战夺之后,中国溘然8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践中原,如决大河,溃蚁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则?中原之疆,固皆百倍于匈奴,虽积衰新造9而犹足以制之也。五代之际,中原无君,晋瑭苟一时之利,以子行事匈奴10,割幽燕之地以资其强大。孺子继立,大臣外叛,匈奴扫境来寇11,兵不血刃,而京师不守,天下被其祸。匈奴自是始有轻中原之心,以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举来寇,章圣皇帝一战而却之,遂与之盟以和。夫人之情,胜则狃12,狃则败,败则惩13,惩则胜。匈奴狃石晋之胜,而有景德之败。惩景德之败,而愚未知其所胜,甚可惧也。虽然,数十年之间,能以无大变者何也?匈奴之谋,必曰我百战而胜人,人虽屈而我亦劳。驰一介14入中国,以形凌之,以势邀之15,岁得金钱数十百万,如此数十岁,我益百千万,而中国损数百千万。吾日以富,中国日以贫,然后足以有为也。
天生北狄,谓之犬戎,投骨于地,狺然而争16者,犬之常也。今则不然,边境之上,岂无可乘之衅,使之来寇,大足以夺一郡,小亦足以杀掠数千人。而彼不以动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将以蓄其锐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败其速谋17。古人有言曰:为虺弗摧,为虵奈何18?匈奴之势,日长炎炎。今也柔而养之,以冀其卒无大变19,其亦惑也。且今中国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犹恐恐焉惧一物之不称其意者。非谓中国之力不足以支其怒耶。然以愚度之,当今中国,虽万无有如石晋可乘之势者,匈奴之力,虽足以犯边,然今十数年间,吾可以必无犯边之忧,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边也。其志不止犯边,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为,则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绝其好,以失吾之厚赂也。然而骄傲不肯少屈20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后固21也。鸷鸟将击,必匿其形。昔者冒顿欲以攻汉,汉使至,辄匿其壮士健马。故兵法曰:辞卑者进也,辞强者退也。今匈奴之君臣,莫不张形势以夸我,此其志不欲战明矣。阖闾之入楚也,因唐、蔡22;勾践之入吴也,因齐、晋23。匈奴诚欲与吾战耶,曩者陕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则之变,岭南有智高之乱,此亦可乘之势矣。然终不以动,则其志之不欲战又明矣。吁,彼不欲战,而我遂不与战,则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废其所不能,于敌反是24。今无乃与此异乎25?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夺一郡,杀掠数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动其心。则我勿赂而已。勿赂而彼以为辞。则对曰:尔无功于吾,岁欲吾赂,吾有战而已,赂不可得也。虽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计也。天下孰不知赂之为害,而无赂之为利,顾势不可耳26。愚以为不然。
当今夷狄之势,如汉七国之势。昔者高祖急于灭项籍,故举数千里之地以王诸将。项籍死,天下定,而诸将之地,因遂不可削。当是时,非刘氏而王者八国。高祖惧其且为变27,故大封吴楚齐赵同姓之国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绾皆诛死,而吴楚齐赵之强,反无以制。当是时,诸侯王虽名为臣,而其实莫不有帝制之心。胶东胶西济南,又从而和之。于是擅爵人28,赦死罪,戴黄屋29,刺客公行,匕首交于京师30,罪至彰也,势至逼也。然当时之人,犹且徜徉容与若不足虑。月不图岁,朝不计夕31,循循而摩之32,煦煦而吹之33,幸而无大变。以及于孝景之世,有谋臣曰晁错,始议削诸侯地以损其权。天下皆曰:诸侯必且反34。错曰:“固35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则反疾而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吾惧其不及今反36也。”天下皆曰晁错愚。吁,七国之祸,期于不免37,与其发于远而祸大,不若发于近而祸小。以小祸易大祸,虽三尺童子,皆知其当然。而其所以不与错38者,彼皆不知其势将有远祸。与知其势将有远祸,而度己不及见,谓可以寄之后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则错为一身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谋,而用一身之谋哉。
今者匈奴之强,不减于七国。而天下之人,又用当时之议,因循维持以至于今,方且以为无事。而愚以为天下之大计,不如勿赂。勿赂则变疾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天下之势,如坐弊船之中,骎骎乎39将入于深渊,不及其尚浅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为解者40,是固夫覆溺之道也。圣人除患于未萌,然后能转祸而为福。今也不幸养之以至此,而近忧小患,又惮而不决,则是远忧大患,终不可去也。
赤壁之战惟周瑜吕蒙知其胜,伐吴之役惟羊祜张华以为是41。然则宏远深切之谋,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错所以为愚也。虽然,错之谋,犹有遗憾,何者?错知七国必反,而不为备反之计。山东42变起,而关内43骚动。今者匈奴之祸,又不若七国之难制。七国反,中原半为敌国。匈奴叛,中国以全制其后,此又易为谋也。然则谋之奈何?曰匈奴之计不过三:一曰声,二曰形,三曰实。匈奴谓中国怯久矣,以吾为终不敢与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赂以养其力。今也遽绝之44,彼必曰,战而胜,不如坐而得赂之为利也。华人怯,吾可以先声胁之45,彼将复赂我。于是宣言于远近,我将以某日围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谓之声。命边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闻其声。声既不动,则彼之计,将出于形。除道斩棘,多为疑兵以临吾城,如此谓之形。深沟固垒,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见其形。形又不能动,则技止此矣。将遂练兵秣马以出其实。实而与之战,破之易耳。彼之计,必先出于声与形,而后出于实者。出于声与形,期我惧而以重赂请和也。出于实不得已而与我战,以幸一时之胜也。夫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智46。今夫叫呼跳踉47,以气先者,世之所谓善斗者也。虽然,蓄全力以待之,则未始不胜彼。叫呼者声也,跳踉者形也,无以待之,则声与形者,亦足以乘人于卒48。不然,徒自弊其力于无用之地,是以不能胜也49。韩许公50节度宣武军,李师古51忌公严整,使来告曰:吾将假道伐滑52。公曰:尔能越吾界为盗耶?有以相待,无为虚言。滑师告急。公使谓曰:吾在此,公安无恐。或告除道剪棘,兵且至矣。公曰:兵来不除道也。师古诈穷,迁延以遁53。愚故曰:彼计出于声与形而不能动,则技止此矣,与之战,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内难新立54,意其必易与55。邻国之难,霸王之资也,且天与不取,将受其敝。贾谊曰: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以病而赐罢。当是之时,而欲为安,虽尧舜不能。呜呼!是七国之势也。
1盍释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何不放下那些次要的事情来休养生息呢?回答说,不可以这样的。
2蛮夷:对少数民族的泛称。
3幸:幸亏。
4慊然:不满足的样子。
5视中国如外府:将中原视作他的外库。
6爱其死而残其生:吝惜他们的死亡却残害他们的生命。
7暴秦刻剥:暴虐的秦朝侵夺剥削。
8溘然:很快的速度。
9积衰新造:长久的衰弱,新建立的政权。
10以子行事匈奴:用儿子的身份奉侍匈奴。
11扫境来寇:倾其境内全力来侵犯。
12狃:习以为常而不加重视。
13惩:因受打击而引起警戒或不再干。
14驰一介:派一个人。
15以形凌之,以势邀之:用形势欺侮他,用势力要挟他。
16狺(yin)然而争:狗争斗、叫嚣的样子。
17败其速谋:败坏长远的谋略。
18为虺弗摧,为虵奈何:作为小蛇,不要去伤害它;作为大蛇,又该怎么办呢?
19柔而养之,以冀其卒无大变:柔顺地养着它,以希望它最终没有大的变故。
20不肯少屈:不愿意稍微屈服。
21邀之而后固:取贿赂而后巩固。
22唐、蔡:春秋时的小国。
23因齐、晋:因,经由。
24于敌反是:对敌人刚好与此相反。
25无乃与此异乎:如今恐怕和这不同吧。
26顾势不可耳:形势上决定这样行不通。
27惧其且为变:害怕他们将要作乱。
28擅爵人:擅自给人封爵位。
29黄屋:天子的车盖用黄缯作里。
30匕首交于京师:京师常有刺客。
31月不图岁,朝不计夕:过了一个月不考虑一年,过了早上不计算晚上。
32循循而摩之:规规矩矩地安抚他。
33煦煦而吹之:和颜悦色地吹捧他。
34必且反:一定要这样的话,那是会反叛的。
35固:这是当然的事情。
36不及今反:不在现在就反叛。
37期于不免:预料是不能避免的。
38所以不与错:不赞成晁错的原因。
39骎骎乎:渐渐深入的样子。
40以濡足为解者:以沾湿脚为解释。
41伐吴之役惟羊祜张华以为是:晋国攻打吴国,只有羊祜和张华认为是正确的。
42山东:华山以东,指吴楚七国。
43关内:函谷关以内,指长安。
44遽绝之:突然断绝了给他的贿赂。
45华人怯,吾可以先声胁之:华夏人胆怯,我可以先用声音威胁他。
46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智:勇敢的人可以用给他施加胆怯来调整,不可以用给他施加聪明来调整。
47叫呼跳踉:叫喊跳跃。
48足以乘人于卒:完全能够趁人在仓促之中得逞。
49徒自弊其力于无用之地,是以不能胜也:白白地耗尽他的力量在没用的地方,因此不能取胜。
50韩许公:唐宣武节度使韩弘。
51李师古:唐代李纳的儿子。
52假道伐滑:借道去讨伐滑。
53迁延以遁:拖延一些时间就逃回去了。
54有内难新立:国内有难,他新登上皇位。
55意其必易与:意料他一定容易对付。
我们知道苏洵在没有考中进士的年轻时代,曾经发愤觉得那是不足以作为一生追求的,所以苏洵年轻时,读书不努力,糊里糊涂地混日子,直到二十七岁方有觉悟,于是发愤学习。学了一年多,自以为差不多了,就去考进士,结果没有考中。这才使他认识到,学习并不容易,要得到成果非下苦功夫不可。一天,苏洵的书房里忽然不断地向外冒黑烟。家里人都很吃惊,不知出了什么事。走进去一看,只见苏洵正把一叠叠的文稿往火炉里送。原来,他要把自己过去所有不成熟的作品全部烧掉,决心从头开始。从此,他谢绝宾客,闭门攻读,夜以继日,手不释卷。如此发愤攻读了五、六年,终于文才大进,下笔如有神,顷刻数千言。那些文章中,就包括这篇《审敌》。苏洵这篇文章是洞察敌我的形势,提出对敌之策,是所谓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文章开始首先提出了关于内外的问题,这里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道理,一个国家的强弱,关键在内政,这是“本也”。内政决定对外之策。苏洵这个观点是颇有见识的。文中批评宋朝对北胡、西羌的骄恣一再迁就,致使每年输给金、缯以数十万计。虽然如此,北胡、西羌尚“未满其欲”。这种局面表面看来是外忧,实际是内忧。因为“贿益多则赋敛不得不重,赋敛重则民不得不残,故虽名息民,而其实爱其死而残其生也。名为外忧,而其实忧在内也。”接着苏洵从历史上分析匈奴的形势变迁。苏洵认为匈奴入侵中原是其本性,可是近来匈奴却不来犯,苏洵接着分析了匈奴的当前形势,拨开表面现象,看到匈奴的实质是不愿战。所以我们发现这个苏洵其实是对于时事是非常明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