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妓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公元前562年,春秋时的晋悼公曾将八名女乐赐给魏绎,这八名女乐是我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家妓。后来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同居”,想必那些善舞者,就是家妓。只要主人需要,家妓不仅要向主人献艺,还要献身。
家妓不同于官妓、营妓和私妓,家妓是养在男主人家中的妓女。家妓的地位之低微,人身之不自由,与婢女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婢女服侍的是主人的衣食起居,劳动较为繁重;而家妓,是经过文艺训练的专业人士,文化素质相对较高,为主人唱歌跳舞,是她们的主要职责。说起来,中国的音乐舞蹈艺术的发扬与流传,家妓其实功不可没。
西晋的“大款”石崇,就十分注意家妓的培养。他在荆州做刺史时,为了使家妓身轻如燕,专门对家妓进行“体能训练”。将香粉扑在象牙床上,让家妓从上面走过,凡是不留脚印的,就赏赐给珍珠,留下脚印的,就减少饮食,即强制性给她们减肥。他手下的家妓种类繁多,比如舞伎、歌伎、色妓,甚至还有食妓,即请客时让食妓以口敬酒,以舌献菜,够香艳,也够不讲卫生的。
美家妓的“作用”,还不仅仅限于此。
唐朝时,政府为犒劳官员,鼓励官员畜养家妓,唐中宗曾下令:“三品以上,听有女乐一部,五品以上,女乐不过三人。”三十多年后,唐玄宗又下诏,“五品以上正员官,诸道节度使及太守等,并听家畜丝竹,以展欢娱。”可见官做得越大,就越可以“依法”在家中搞“生活腐败”。皇帝有三宫六院,官员们哪能只用区区几个家妓打发?因此,拥有“宠妓数十人”、“女妓百数”的官员不在少数。
家妓的地位虽然比婢女地位高,但有时候,正因为其美色,所受精神与肉体的虐待甚至比婢女更甚。
唐玄宗的弟弟岐王李范每到冬夜寒冷,就将手放在家妓怀中取暖,美其名曰“暖手”;唐玄宗的同父异母的哥哥申王,也不甘落后,每到冬月风雪苦寒的时候,他就让家妓密密围着他坐下,以抵御寒气,称之为“妓围”。史上记载申王“仪形环伟,善于饮啖”,看来他是个大胖子,理应不那么怕冷的;而五代时有个孙晟,家中有钱,吃饭不用桌子,让每个家妓手托一个盘子站成一圈,称之为“肉台盘”,这种吃饭的排场,竟刮起一阵时髦之风,仿效者甚众。
明朝奸相严嵩之子严世蕃,更是“推陈出新”,将美家妓的“功能”发挥到极致。他想吐痰了,好端端的痰盂不用,却令家妓单腿跪地,张开樱桃小嘴,接下他的污秽之物。严世蕃还爱下棋,尚书王天华为了拍他的马屁,送给他一张镶金的毛毯织成的“超级棋盘”,又送他三十二位“超级棋子”,即三十二位美家妓,穿黑衣与白衣的各一半。严世蕃和王尚书下棋的时候,他们把美人当做棋子一样地呼来唤去,让走哪就走哪,称之为“肉双陆”。
家妓不仅要侍奉主人,还要娱乐宾客。宋朝的王韶在鄂州当官的时候,一天宴请宾客,让家妓奏乐,有个叫张绩的客人喝醉了酒,抱着家妓不放手。家妓向王韶哭诉告状,王韶反而批评家妓:“叫你出来就是陪客人取乐的,你却让客人不高兴!”为向客人赔罪,还罚了这位家妓一大杯酒。
那么,家妓索性在酒宴上放开来与客人调情吧,很可能也没好果子吃。比如宋朝的杨绘贬官到荆南做节度副使时,让家妓出来陪客人喝酒,客人喝得半醉之后,与一位家妓做了一些不堪入目的动作。躲在屏风后的杨绘的妻子看到了,将这位家妓叫到屏风后,大声呵斥,并鞭打了她一顿。
宋朝有个叫杨政的家伙,更是以残忍地虐杀家妓为乐。
李叔永到杨政家里喝酒,上厕所的时候,看见墙壁上有一些人影若隐若现,仔细看,又看不到面目,总共有二三十具。他感到好奇,就问杨政手下的人,此人偷偷告诉他杨政的“惊人爱好”:杨政有家妓几十人,都有才艺,然而她们只要稍有一点不称杨政的意,杨政就杖杀她们,从头到脚剥了皮,钉在墙壁上,直到人皮干硬,才揭起后投到水中,而这些隐约的人形就是人皮留下的痕迹。李叔永听得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回去喝酒了。
二
家妓的历史,是斑斑的血泪史,也是暧昧的文化史。
好像是从东晋谢安开始,文人的风流身影与家妓的婀娜多姿纠缠在一起,在历史的长河里不时泛起层层涟漪。《世说新语》上说谢安隐居东山时“每出游,必以女妓从”,这里的“女妓”即是家妓。当时有家妓的人多得很,为什么谢安带家妓出来玩玩就这么招摇与出名?后世的李白对谢安羡慕得不得了,到东山来拜谒凭吊谢安的时候,还带了个妓女来和谢安攀比:
携妓东上山,怅然悲谢安。
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
那时候,别人养家妓,都放在家里自我享乐,或者来客人的时候,请她们出来表演节目,陪客人喝酒。像李敖在《且从青史看青楼》中说:“家妓是养在豪门中的妓女,算是自备的歌星、舞女兼酒家女。”然而,谢安不同,他公然与家妓出游,将本来“见不得光”的家妓曝光在世人面前,让她们给自己当“导游”,想必他对家妓的美貌,是相当自信的,这何尝不代表着主人的某种实力和地位呢!
唐朝的著名文人,与家妓牵扯在一起的就更多了。
比如中唐诗人刘禹锡有个美家妓,名气很大。当时的丞相李逢吉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脸皮也又特别厚,他传了一道命令:某日在皇城正殿前面举行宴会,所有朝廷官员及其宠爱的婢妾均请届时参加盛会。刘禹锡与美家妓一同前往。李逢吉早有阴谋,他让守门人搞了个突然袭击,将刘禹锡的美家妓扣下,关起来了。
刘禹锡没了主意,慑于李逢吉的权势,只好忍气吞声,但很不甘心,第二天约了几位朋友去拜访李逢吉,不敢找李逢吉要人,幻想老家伙能良心发现,将家妓还给他。哪知李逢吉神色自如,根本不提昨天“关美女”那件事。刘禹锡他们几个也不敢提,只好互使眼色,知趣退下。刘禹锡气得要命,但又无可奈何,只好作《怀妓四首》抒发愤恨悲伤。
和刘禹锡命运相似,唐末诗人韦庄也曾被上司横刀夺爱。
韦庄有个家妓,不光长得美,而且文采出众。前蜀皇帝王建听说其美色后,以请她做“家庭教师”为借口,将她哄骗进宫,占为己有。韦词人常常思念这位美家妓,据说他的《荷叶杯》、《小重山》、《谒金门》里,都有这位美家妓的影子。要说这位韦庄,曾经在王建手下做过宰相,官位不低,但心爱的女人都被皇帝抢去,还有什么心思效力呢?
唐代诗人白居易一直被人称作“老色鬼”,其“风流罪过”之一,就是拥有众多家妓。白居易有首诗:
小庭亦有月,小院亦有花。
菱角报笙簧,谷儿抹琵琶。
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
左顾短红袖,右命小青娥。
……
白居易自己注释说:“菱、谷、红、紫,皆小臧获名。”诗中的菱角、谷儿、紫绡、红绡都是他的家妓,但这几个只是冰山一角,据说这样的家妓,白居易府中有上百名。
白居易常提到自己最宠爱的两名家妓,一个叫樊素,一个叫小蛮。他有一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就是夸这两名家妓美貌的。而这两人之中,白居易对樊素感情更深,他曾有一句诗:十年贫健(贱)是樊素。可见,樊素是跟他共过患难的。
和刘禹锡的家妓一样,樊素也被当时的宰相裴度看中,白居易曾向裴度要过一匹名马,裴度写信来,以“千金名马换小妾”的名义,公然向白居易讨要樊素,却被白居易拒绝了。
白居易与樊素之间的感情如此深厚,但就在他六十多岁时,卖掉了那匹名马,并让樊素离开自己,另寻归宿。或许是长期侍奉在白居易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樊素的文才相当不错,她双泪俱下对老爷子来了一番动人的表白,那大意是:
主人你乘这马也有五年时间了,这马不惊不逸,温驯好使;而我樊素侍奉你整整十年三千六百个日子,服侍你的日常生活,也没什么过错,我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也还未老到姿色全无的地步。马没有生病,可以为主人代步,我呢,也可以为你唱歌跳舞伴你喝酒,一旦我们都走了,就一去不回了,主人你难道真得这样绝情吗?
白居易听了非常伤感。他安慰樊素道:“马儿别叫了,樊素你也别哭了!我的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但比项羽当年弃乌骓马、别虞姬强。你给我唱首《杨柳枝》,且让我与你醉一场!”
可见,诗人要遣散家妓的主要原因是年老患病,体力不行了,不想再耽搁樊素的青春和幸福。那樊素就算十五六岁被召到诗人身边当家妓,侍奉十年后,已经二十五六岁,在古代,这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如果再拖几年,可真的嫁不出去了。
“院静留僧宿,楼空放妓归”、“觞咏罢来宾阁闭,笙歌散后妓房空”,这是诗人描述散尽家妓之后若有所失的生活。“多情种子”白居易一生都离不开那些可人的家妓,只到年老体弱之后,才将她们打发走,虽然自私,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还算比较人性的,如果以今天的眼光来苛求他,未免对他不公平。
宋代私人家妓的壮观程度稍逊于唐代,苏轼“有歌舞伎数人”,欧阳修“有歌伎八九姝”,连范仲淹也养过家妓。
范仲淹在饶州做官时看中了一位雏妓,因对方年纪太小,不好意思买回家,后来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做官,依然对这位雏妓念念不忘,就写了一诗寄给朋友魏介。诗的大意是:那朵还没开的花,我年年惦念着呢,希望春风将她送到我的跟前来。魏介也乐得做“春风”,他出钱买下这位歌伎送来,范仲淹才了却一块心病。
“一代道宗”范仲淹对家妓的态度,不像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一贯作风,倒真有点“先天下之乐而乐”呢!
宋朝盛行畜养家妓,连民族英雄文天祥也不能免俗,李敖在《平生之志不在温饱》一文里就对文天祥养家妓表示充分理解:“《宋史·文天祥传》说他:‘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无异家中自养歌星给他唱歌跳舞。可是国亡之日,他却视死如归,原来温饱非其所志,而要以殉国成仁取义,这种高人,更不是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了。”
当然,在那时候也有不养家妓的。宋朝人写墓志铭很有意思,如果这个人有经济实力却不置家妓,就一定要强调他“无声妓之好”或者“家无姬侍”之类。
不养家妓,还有一种是养不起,比如晏殊的小儿子晏几道。
晏殊做过宰相,晏几道可以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幸运儿,但就是这么个幸运儿,晚年却落到衣食无着的窘迫境地,有人戏称他为宋朝的贾宝玉。
晏几道一生都没有发达起来,与他性情孤高喜欢摆谱有关,就连名动天下的苏轼当年想拜访他,都吃了闭门羹,他说:“现在当官的,都是我家旧日的宾客,我也不曾有空见他们!”言下之意,当年我爸当宰相的时候,你苏轼还没影儿呢,算哪棵葱?
晏几道也有瞧得上眼的人,那就是沈廉叔和陈君龙,这两个人比晏几道有钱,家中养有家妓数人,其中最出色的有四位:莲、鸿、频、云。他们三人经常和这几位家妓一起饮酒唱和,这是晏几道一生中最为逍遥的好时光,所谓“持酒听之,为一笑耳”,端着酒杯,看美女风情万种地浅吟低唱自己的作品,那种成就感太令人开心了!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沈廉叔早早过世了,陈君龙也卧病不起,那几位美家妓也就风流云散了。
但晏几道一直不能忘怀朋友家那几位美家妓,以后还在别人的宴会上与她们相逢。“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描绘了他们见面时恍然如梦的场景。沈廉叔和陈君龙这两位朋友,也可能考虑到了晏几道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临死之前,没有将美家妓“转”给他,因为他养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