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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忘却的歌声

时间:2024-05-12    来源:馨文居    作者:张敬民  阅读:

  1985 年夏秋,我和同事马小林沿昔日穷苦百姓走西口的逃荒古道徒步采访,历时82天,行程2000 多公里,沿途经过晋、陕、蒙三省区十几个县的上百个村庄,访问了众多百姓乡亲,采集到许许多多传奇、动人的故事,这其中就有那段感人涕泣的刘巨仓的爱情故事:

  在山西省西北部有一个因黄河拐弯而得名的县——河曲,也许正是这样的机缘巧合,这里的人把他们唱的曲调繁多的民歌统统称作“山曲曲”,而且如同生生不息的黄河水一样祖祖辈辈传唱至今。因此,这个只有12 万人口的小县成为了名声远播的“民歌的海洋”、“民歌的故乡”,并被学术界专家、学者所公认和推崇。甚至有权威大家听罢“山曲曲”后,慨叹连连,评价道:“河曲民歌可以与贝多芬的交响乐媲美!”而刘巨仓就是这个县民歌发源地之一的南沙窊村的普普通通的农民。

  他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早在上世纪40 年代就跟着村里的成年人逃荒“走西口”,直到解放后才返乡定居。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瞅着刘巨仓二十大好几了,可在那买卖婚姻盛行的年月连个媳妇也说不下,他只能孤单单钻进自家的破窑洞里,守着冷锅冷灶,唱那光棍汉的凄凉调:

  一顿做下两顿的饭,

  可怜我单身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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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雁回家呱呱叫,

  光棍汉唱的是苦难调。

  谁想,苦藤连苦瓜,女人堆也有像他一样的苦命人。就在南沙窊村有个童养媳叫李金香,自打14 岁进了婆家的门就没有再笑过,整天过着“男人狠来婆婆毒,大姑子咒得我不能活”的日子,她有泪不能流,有苦无处诉,只能等家人都不在的时候唱几句山曲儿解忧愁:

  秋风糜子寒露谷,

  嘴里唱曲心里哭。

  茶无叶子不如水,

  童养媳活得不如鬼。

  歌声把两颗苦难的心拧在一起,刘巨仓和李金香悄悄相爱了。1954 年人民政府颁布了第一部《婚姻法》,这对钟情已久的恋人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手拉着手跑到乡公所登记结了婚。这事儿一眨眼传遍了峁峁岭岭,惊动了十里八村。

  新婚之夜,闹洞房的乡亲散去了,温情的月光洒在静谧的院落。土窑洞里煤油灯昏暗的火苗跳动着,一对新人盘腿坐在炕上,深情相望,默默无语……刘巨仓干咳了一声,有些愧疚地对李金香说:“不瞒你,家里只剩二斗米了,就是用酒盅盅舀着吃也吃不了几天了……你跟上我要受穷呀!”

  李金香弯弯着眉,目光羞涩地望着心爱的人,脸上现出深深的酒窝……她慢慢从头上取下一只卡子,轻轻挑亮灯芯,温声细语唱起来:

  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

  烧酒盅盅舀米不嫌哥哥你穷。

  刘巨仓听着听着,泪蛋蛋“巴嗒、巴嗒”掉下来。这哪里是歌呵,分明是金香一颗热滚滚的心!刘巨仓肚子里的话再也憋不住了,一把攥紧妻子的手,声音颤抖着应起了山曲儿:

  一铺滩滩柳树一铺滩滩草,

  一铺滩滩姑娘就数妹妹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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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从此,这首极不寻常的情歌传遍了黄河两岸,而且成为了河曲民歌中的传世经典!

  遗憾的是,当徒步“走西口”的我们慕名在南沙窊村找到57 岁的刘巨仓时,才得知歌中的女主人公李金香已丢下心爱的丈夫和4 个孩子离开了人世。刘巨仓闪动着忧伤的泪光,一声长叹,说:“我深深感到人家(金香)对咱的爱情是很深的,她病下的时候骗我说没问题,其实我那时已经知道她得的是癌症,我们两个是互相瞒……她和我结婚整整26 年,1954 年4 月初八结的婚,1980 年4 月初九我埋的她。整整26 年呵,我感到连新鲜还没过呢!”

  听完老人的讲述,我们不愿再触动他那颗伤痛的心,欲起身告辞。谁料,刘巨仓拦住了我们,声音抖颤着说:“你俩大老远为这事来的,我就把那段山曲儿唱给你们听听,唉!可惜再不能跟金香搭伴了。”说完,老人抬起泪水混浊的眼睛,唱起了那首难忘的情歌,他的嗓音虽然苍老了,但依旧爱意绵绵,一往情深。

  由于徒步采访“走西口”的经历,黄河边儿上的河曲在我的生命里有了特殊的位置和牵念,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歌、那里的人时时萦绕脑际,挥之不去。时光如流水,虽然一晃20 多年不曾踏上那片土地,可我却深深知道,我与那里的民歌和百姓的情缘及故事远没有结束。

  这一年秋天,我再次来到了阔别20 多载的河曲,而且刚到的第一天即脚不停歇地登上娘娘滩,寻找当年相识的扳船汉民歌手李贵雄和李二顺。这是座千里黄河中唯一能住人的滩岛,岛上的老辈人曾经都靠“跑水路”走西口谋生。哪曾想,如今已是古稀老人的他们见到我时,浑浊的眼睛中竟放射出明亮的光芒,他们居然还记得我——那个与他们同吃同住同淌着泪唱山曲儿的年轻记者。他们粗糙苍老的手紧紧攥着我,像是迎回惦念许久的亲人,拉进院,让上炕,把滚烫的心毫无保留地再次捧给我。

  夕阳的余晖把河面染得金黄,我们不得不离岛返回了。当渡船缓缓离岛远去时,暮色中的两位老人突然扯开嗓子吼起那熟悉的“扳船调”——

  嗨——,众弟兄,弯腰用力一齐来哟!

  嘿——!

  嗨——,看只看,太阳落在西山畔哟!

  嘿——!

  ……

  我望着他们渐渐模糊的身影,禁不住放声应和着。

  黄河翻滚的浪尖儿上,跳荡着辽远激越的旋律。

  晚上,相邀住在县城的民歌手们叙旧共餐,因他们多是我二十几年前相识的熟人,自然也就少了那些场面上的客套,大家推杯换盏,你两句我一曲地对开了民歌。这是“鸡鸣三省”(晋陕蒙交会地)一带的习俗,直让我的同事们眼界大开,连声叫好。席间,我没有忘了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把退休前身为县文化馆馆长、当地民歌研究专家的贾德义悄悄叫到一边,要他明天陪我一道去南沙窊看望刘巨仓。可他看看情绪甚欢的人们,迟疑半晌没应声,最后轻轻地说:“明早你到黄河边儿来,我再告诉你。”

  第二天大早,我如期来到“西口古渡”广场,在晨练的人群中找到了贾德义,我这才知道刘巨仓已在10 多年前去世,而且是自杀!

  贾德义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1998 年7 月的一天,刘巨仓突然来到贾德义家,进门就说:“老贾,我想好了,不想活了。今天我跟你照张相,回村就死!”说着,拽起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老贾开始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太在意,可细一观瞧,觉着不对劲儿,因为毕竟认识刘巨仓大半辈子了,他的异常还是感触得到。贾德义大声吼住刘巨仓,劈头盖脸痛骂他。刘巨仓沉默不语地听着,突然“嘿嘿”一声,一脸调皮地说:“我是在骗你呢,我才不想死哩。好长日子不见,我是想你咧,跟你合个影好能常看看。”贾德义真被搞糊涂了,将信将疑地陪刘巨仓到照相馆拍了合影,又把他送上回村的公共汽车,再三叮嘱。刘巨仓满口应允,汽车都开出老远了还探出身子乐呵呵地挥手。一个星期后,悲剧果然发生了!那天,贾德义从照相馆取出照片刚回到家里,有人就来报信儿,说刘巨仓喝农药自杀了!

  我问是什么原因,贾德义说刘巨仓患严重肾病,“尿漏”多年,十分痛苦,他又是个很要脸的人,总感觉这样活着没有尊严,加上李金香死后老也陷在那份凄怆的感情中,因此……

  去南沙窊的车开动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一路缄默无声。离开县城前,我专门找到一家特殊商店买了些东西,装在手中攥着的黑塑料袋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它里面的秘密。一个多小时后,汽车开进了这个深藏在坡土圪梁里的实在算不得起眼的村庄。贾德义第一个跳下车,情绪亢奋得难以控制,不由分说把我们拉进了一座堆着满地玉米的院子。挑帘进了窑洞,我才惊喜地发现是来到了民歌手狄兰瓣家,眼下她正笑吟吟地望着拥满屋子的客人。

  狄兰瓣这辈子是天天唱着山曲曲过来的,眼下虽说78 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腿脚麻利,身子骨硬朗,她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民歌相伴。就连现在身边站着的多年配唱搭档刘宽来也印证了这一点,77 岁的身板直挺挺,绝不输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她和刘老汉像当年那样,把我让在炕沿上坐下,接着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水。我与两位老人有说有笑拉家常,叙说那最初相识的情景,不由得唱起了当时学唱的山曲儿:“墙上画马不能骑,伤心的话儿不能提……”狄兰瓣听着,眼睛一亮:“这是我唱的山曲曲!”她看看随我而来的陌生人,顾不得羞涩开始浅吟低唱:

  听见哥哥叫一声,

  圪颤颤折断一根二号针。

  ……

  听见哥哥唱上来,

  热身子扑向冷窗台。

  ……

  民歌一首接着一首,狄兰瓣、刘宽来一会儿轮换独唱一会儿相伴合唱,所有的人都被这两位老人情感真挚的歌声深深打动了,不时笑颜欢声,不时泪水涟涟,甚至抽泣哽咽。离开狄兰瓣家已是正午,我提出要到刘巨仓和李金香合葬的坟上看一看。一经打听,才得知这对恩爱夫妻的墓地距此有五里多地,而且都是崎岖小道,很不好走。在人们的劝慰下,我不无遗憾地放弃了前往的计划,但还是决意登上村子的最高地,点燃了装在那只塑料袋里的香烛和纸钱……只见轻灵的纸灰旋着缕缕烟雾飘上天际,有人动情地调高嗓音悠悠叨念着:“巨仓哥、香妹子,你们好福气啊,城里的亲戚来看你们了。”

  我早有一个心愿:什么时候能把这些祖祖辈辈生活在山乡僻壤的民歌手接到省城太原来,让他们尽可能多些人一起会聚在广播里,好好向人们介绍这凝结着生命情感内核的山曲曲。因为,世人实在需要知晓这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民族文化瑰宝了!20 多年后,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我们一次邀请到6 位颇具代表性的河曲民歌手——辛礼生、张存亮、狄兰瓣、刘宽来、周平治、贾彩萍。他们年纪最长的80 岁,最少者也已近50 了,岁数加在一起有420 多岁!记得那一天,山西文艺广播从主持人到领导里里外外异常忙碌,全力以赴为当晚两小时直播的特别节目做着精心准备。他们的所有努力,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达到最佳播出效果,以此来表达对这些民歌传人的敬重与钦佩!按照我的安排,6 位民歌手白天的“工作”是专程前往晋祠观光览胜。当到达目的地后,当陪同人员正要买门票时,他们突然拦阻,说啥也不进了,原因是票价太贵,一个人要百十元,舍不得让花。这时,河曲崔家第一村的周平治找到检票员,语气诚恳地说:“……不要让我们花钱买票吧,我们不想花人家的钱,我给你们唱首民歌行不?”检票人员被他们的淳朴真情感动了,居然自作主张打开了门闸……周平治也没有食言,当来到晋祠著名的“水镜台”(“水镜台”原本即是一座古戏台,有300 多年历史,建造时在台下不同方位埋入8 口大缸,以起到最佳效果的共振及传音作用。它充分显示出先人的超凡智慧与创造力!),他登了上去,亮开了嗓子——

  为人娶上个那好呀好老婆,

  啃糠咽菜也红火,

  为人娶不上那个好呀好老婆,

  倒不如进后山拉骆驼。

  那个妹妹,软颤软颤,担上那两担水,你下那山圪梁梁亲呀么亲上个嘴。

  晋祠的“水镜台”恐怕自古从来也没有响起过如此这般高亢狂放的“山野之声”!周平治一鸣惊园,好多游客驻足观望,击掌欢喝——太棒了!

  广播里响起了晚8 点的报时钟,热线直播的特别节目开始了。6 位民歌手坐进直播间,起初的紧张很快随着一曲曲歌声消散了,他们拉呱着热熟的乡土和故乡的人,那动人的故事一串串像河水似的往外流,激动难抑时响起的便是唱不尽的那揪心揪肺、拽着泪蛋蛋的山曲曲。

  这一夜属于他们,属于注入民歌灵魂的人们!

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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