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家和我家仅一墙之隔,一堵很厚很厚的墙。
老人有一座宽大的院子,院子里长满了梨树、杏树、榆树和刺槐树。老人在世的时候我去过一两次,后来再也没有去过。
老人的院子里有一种神秘而又恐怖的色彩。走进那座院子,我的心就跳个不停。我颤抖着问:“有人吗?”老人走出来,我的心才踏实下来。老人住的是窑洞,窑洞正好背对着太阳,屋子里黑暗而又冰冷。
那次,是爷爷让我给老人送酒的。
老人的身材很高大,但有点佝偻。他的头顶上光滑得犹如玻璃,没有一根头发。他的牙齿全部脱落了,一笑,黑洞洞的,挺吓人。
老人家的胡同和我家的胡同的交界处,是王大伯家。王大伯家的门口有一块专门供人闲坐的方石头。午后,我常常喜欢坐在石头上想入非非。那是一个很安全的场所。
老人没有儿女吗?没有亲人吗?他住在那座院子里寂寞、害怕吗?我瞅着老人用木板钉成的大门,满腹心事地想象着老人的生活。听我奶奶说,老人挺可怜。老人年轻时脾气暴躁,老伴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了。
老人一个人过,过了大半生。
夏天,我坐在方石上,总渴望倾听老人的木门响。
“吱呀”一声,老人弯着腰从低矮的土门里走出来了。见到我,先是一笑,然后再抚摸我的脑袋。他笑得很慈祥,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了。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几枚黄澄澄的杏子,如鸡蛋那么大,塞进我的手心里。我高兴,但从不说谢谢。乡下人的感激和喜悦都刻在脸上。老人的杏子是甜仁的,吃了杏肉,还可以砸开杏壳掏杏仁吃。
有一次,老人从家里出来,又看见了坐在方石上的我。他好像忘了什么似的,拖着笨重而又僵硬的步子折回去了。我好奇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可是,不一会儿,他又走出来了。哦,他是回去给我取杏子了,刚才他忘了在衣袋里装杏子。
老人每天都去捡粪。他扛着铁锹和粪篓子,走得很远很远,一直捡到和邻村交界的地方。风里雨里,冰天雪地,没有什么可以妨碍他的勤勉。天刚麻麻亮,我去上学,总会和老人在胡同的转弯处不期而遇。
老人神色庄重,脚步匆匆,像是参加什么重大的仪式一样。他顾不得和我打招呼,一摇一晃地向远方走去。他脚上穿着一双棉布鞋,布鞋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那种响声划伤了我的记忆,记忆的深处总有一份美丽的疼痛和淡淡的忧伤。
离开村庄很久了,才听说老人已溘然长逝。村里人说,老人是捡了一次粪之后回家睡着的。一睡,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老人是好好走的,没有遭受痛苦和折磨。
人都在忙忙碌碌奔波着,也如老人一样正渐渐向另一个世界走去。美丽和哀愁,幸福和悲伤,都是自己院子里枝头上的果子。开出鲜花和结出果实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希冀。芬芳和甘甜没有一样东西能从这个世界上带走,最终都得留下。但是,我们也留下了灿烂的诗情和鲜艳的灵魂。
老人坐在花朵和果实的中间,花朵和果实里有老人的气息。
怀念老人,不仅仅是一份温暖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