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A的目光从远处的落日移开时,我的耳机里正播放着Eminem的《STAN》。
“我写不来了,或者说我根本不会写,谁知道呢?”A下意识地摊开手。
我摘下耳机,熟练地放入口袋。晚风像眼前的江河流淌过我的身体,随着夕阳带走消沉的时间。滚滚江潮将晚霞浸染上暗紫色的光晕。对岸连绵的山川是一条条蜿蜒的绿波,混合着晚霞的明明暗暗,又化作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遮天蔽日。飞鸟相与而归,羽毛披上一层浅浅的霞光。
我和A就这样并肩走在长江大桥上。桥贯通南北,将县城与对岸的度假村连接,像一双无形的手缩短了人们出行的时间,仿佛有一瞬空间也被压缩得更加紧凑。
正如A所说,不论是他还是我,都很长时间不曾拿起笔,去书写自己的灵感亦或是思想。
我们谈论起文学。
转过头,晚霞漫不经心地在我的眼眸中荡漾。
清晨的薄雾游弋于小城街巷。和全中国大部分高中生一样,我开始洗漱,吃饭,然后背上书包。教室里浅色的阳光铺洒开来,柔软而温暖。
深夜十点,我披上一天的疲惫回家,厚重的夜色穿过我的胸膛。
每当我仰望繁星点点的夜空,它是一条缥缈的河。闪烁的光点璀璨而遥远,倾倒在其中,倒映出我的梦想。但巧克力状黏稠的夜将我包裹,使我不能舒畅地呼吸。我时常在想,写作在离我远去,像一只灰黑色的雪雕,有一天翻过高耸的洁白的乞力马扎罗,然后一望无垠的高原从辽阔的地平线疾驰而来,湛蓝的天空和葱郁的草地让它流连,于是便忘却了只有穿梭于悬崖峭壁它才能感受大自然的呼吸。
写作在离我远去。在一个平凡的凛冽的冬夜,我告诉了A。A好像并没有打算回答。直到我们走到校门口的一条岔路口,我系好鞋带后追上他的步伐,他转身看着我说,他要转学了,去上海。公路上的汽车疾驰而过,带来凛冽寒风,将街边稀薄的温暖一层层地抽走。也许他并没有听到我的话,我无从知晓。我们在下一个街巷道别,他站在白色的街灯下,慢慢目送我被巷子里的夜色吞噬,天空开始下起小雪。
我想上海的教育水平和理念与内地是大相径庭的,在那里他就能接受更优质的教育,在语文课学习到更有意义的文学知识,而非枯燥乏味的议论文写作技巧或者说模板。
在每一个忙碌的晚自习课后,在每一次回家的路上。我们谈论史铁生,谈论村上春树,谈论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谈论关于文学的任何话题。我们彼此享受着这短暂的旅途,夜晚将人的思绪拉入浩瀚的星河,又如永恒一般孤寂而脆弱。高中的我们每天都在争分夺秒地和化学元素、泰勒公式打交道。语文课上老师循环往复地讲解议论文的结构和格式,就连最后一点与文学有关的科目也把文学性的东西给抛之脑后,要求我们时刻保持一种理性的思维。A总是告诉我,没有感性思维的文章是没有灵魂的,当然,并不是说摒弃理性思维模式。也许当下的我们活在了一个过于理性的时代。当我坐在教室后排,风扇不停地做水平切割运动,老师的麦克风,窗外隔壁班打球的声音,我逐渐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一本书,一本充满文学气息的书。我想我把它们都藏起来了,但它们又确实就摆在我的书柜里。如果哪一天成长的代价是失去对书籍的热忱,那我宁愿走进时间的循环,一点一点地品读文学作品带给我的欢愉。
小学的时候,每周周末班主任都会给我们布置一项写周记的任务,然后待到下周一时她会把我们的周记都收上去批改,挨个进行打分,然后优秀的作文会在全班进行朗读。记得那时父亲要求我在动笔之前先要写一个提纲,弄清自己的内容和框架。久而久之,在一种对文学极度负责任的状态下,我的作文频频被拿到全班学习。就像一条绵延的河,从峡谷的涓涓细流展宽为河水汇入长江最后融入浩浩汤汤的星辰大海。我发现我的思维我的想法也在不停地展宽,写作于我来说变得得心应手,我开始向一些刊物投稿,甚至因为一首诗而飞往上海领奖。这些经历对于年少的我来说,无疑是汪洋里的灯塔,闪烁着难以磨灭的光,激励我不断前行。像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然而现在的我却告诉A,文学与我的距离已如太平洋一般遥远。这不是长度单位而是一个时间单位,一个人横跨太平洋需要多久,一年,两年,或者多少个四季。我想我需要用同等的时间去弥补,才能追赶上文学离我远去的脚步。我一边成长一边丢失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是写文章的信手拈来,是对文学的热忱,是我从文学中得到的一切。
人们谈论文学应当像谈论山顶的雪一样美好。它是天边的云彩,沐浴清晨的朝霞,给人自由和憧憬,亦或是浮在山腰的薄雾给人好奇和喜悦。但是现在的人好像丧失了对书籍的兴趣。他们走在街上,在地铁上,光线从手机屏幕里溢出,在他们的脸上漫游,低级的娱乐方式将他们裹挟在狭小的果核里。每个人真的快乐吗,当落日的余晖撞上十七点钟的下班高峰,来来往往的人潮变成转瞬即逝的剪影,每个人从旁人的生命里路过。时常想起一句话,每个人都活在属于自己生命的瞬间里,一个人的人生中有那么几个珍贵的片刻便是一种确幸。
A去了上海,我们时常通信,他告诉我,文学来自生活,只有你的生活使你感到满足或是你欣然接受你的生活,你才能够写出好的文字。我想这就是那个小雪的夜晚里A没有给予我的回答。我曾经一度想象写作像写字一样和我融洽地相处,但这种感觉是神秘的,古怪而莫测,以至于只是内心的一种奢望。有时我很想和自己谈谈,就好像我变成两个人,一个始终如一地热爱着文学,一个和那些被果核裹挟的人一样麻木而不自知。当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夜空繁星点点,银河的光芒从天幕泄下铺洒在两张脸庞上。你会发现有一个你洁白无瑕,就像山顶的积雪,而另外一个你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心脏正在沉重跳动,他逐渐变得透明。突然整个银河像浪潮一样向你倾倒,浪花拍打着你的肩膀,那个洁白如雪的你消失了,和汹涌的浪潮一起涌入生命的瞬间里。我不想让文学只是成为我人生中昙花一现的某个瞬间,它应是一种永恒,这种永恒虽然如烟花般寂寞,但我沉溺于它绽放时的美丽圣洁。
我想我应该去旅行,去夜空中会出现极光的冰岛,去挪威的森林,驱车去看寒冷的薄雾中高大的树木在我的视野里像巨人般穿行,去看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独特的峡湾……我很喜欢高纬度的地区,原始而静谧,仿佛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就像北欧神话里的克苏鲁传说一样。我想象自己在斯堪的纳维亚的最北端有一处木制的居所,白天出门散散心,静谧的林雾摩挲着我的眼眸。听说在那些高纬度地区,出行几乎看不见行人,那里的居民密度很低,走出去一公里可能只见得十一二人,人们彼此都会热情地互相寒暄。每个人都慢下来享受生活。回到家中,在厚重的夜色里点亮灯火,将寒冷与孤寂拒之门外,从澄澈的窗向外望,兴许能看见极光。一个人坐在木椅上和文学为伴,安静地融入书里的世界。A说当你进行创作的时候,最需要的便是一个安静的环境,我想那么这将是一个绝佳的地方。在我们大多数人生活的环境里,人们为了生活而工作为了工作而奔波,我们已经适应了这个快餐式的时代,有多少人能慢下自己的脚步去追寻埋藏于自己寻常岁月中诗一样的东西。年少时的星辰大海在潮起潮落里干涸了。
我们在和谁赛跑,自己吗,还是来去匆匆的时间,过去和未来到底把握住了哪一个。人们狼狈的生活里兴许有支撑他们生活的光,而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必定有一片金黄的麦田,麦田上有随风起舞的小女孩,放风筝的小男孩。他们现在在哪,答案是在为自己的人生种上充满生机的麦苗,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子孙将会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跳舞。而我,我想我应该为他们书写些什么,指下的键盘就是我的琴键,音乐时而急促时而高亢。文学是可视化的音乐,它应该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艺术。从荷马时代到莎士比亚时代到雨果,狄更斯,毛姆,最后到现代,原来文学从来都未曾远离人们,文学将现实变得抽象给人以精神层面的慰藉,好的作品在人们的拥护下成为名作,它教会人们生活,让人们看到生活的希望,卸下现实里沉重的外衣,在书里你仍然可以做回那个跳舞的小女孩。
在金色的黄昏里,我找回了文学,它或许从未离去,A说的没错,文学是一片汪洋,它又如何离我而去呢。我正在长大,每天每分每秒。我终究会长成大人模样,成为七点半准时等地铁的一分子,我会变得麻木而不自知吗。但我不会忘记写作,写作不是生活的工具,而是现实生活的延续。也许我写不出多么华丽而深邃的词汇,但我喜欢着我写出的文字,我只是想记住它。在某年某月某一天,我翻过一座山,转过头,看见狂风袭过我的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