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驱车回老家,刚进村口,车窗外闪过一佝偻着身子的拄杖人,父亲问是谁。我从倒车镜看看说:“是昌宝叔。”父亲感叹一声,“唉,老成这样了。”
昌宝叔住在我们院西屋。后来我们到外地生活,见面就越来越少了,但昌宝叔的形象一直在我心中。
昌宝叔很能干。冬日闲时,他会在温暖的阳光下,坐在马扎上扎笤帚。从窗台上取下晒干的黍秸毛,将绳托放在脚底,死命踩住,嘴里咬着麻绳,将黍秸毛放在麻绳上上下捆扎几道,然后用镰刀将手把削成尖尖的,一把笤帚就好了。记得他嘴咬麻绳,和西屋婶子扯闲话,嘴里发出不完全音节的讲话,两人听话听音,答非所问,引我发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可乐极了。
昌宝叔会养蜂,每年开春都要拉着蜂箱到沁水山上去放蜂的。养蜂是很辛苦的事情,一个人在山上要过小半年,没人说话没人做饭,全靠自己。秋天回来后,他会用罐头瓶将上好的蜂蜜装好给我们家许多,感谢我们家对西屋婶子的照顾。记得有一年,他从沁水回来,我去东阁外园地看他,他见我来,就将蜂箱打开,取出一扇蜂页,将上面密密麻麻的蜜蜂成片地拔拉下,让我带回去。我两手端着蜂页,一路小心翼翼,看着那蜂巢里亮晶晶的蜂蜜,实在是太馋人了,心想怎么也得吃一口,那时也没有吸管什么的,我急中生智,将蜂页往自己身上磕碰一下,想着流出一些自己来舔舐,没料到一面的蜂蜜竟然全磕在自己身上了,蜂蜜滴答一地。到家后,我向西屋婶子撒了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跤。昌宝叔回来没说什么,将那扇蜂页放在桶里转了起来,不一会儿,那蜂蜜顺着桶沿流在桶底。昌宝叔告诉我,这扇是蜂王住的,蜜蜂都要将最好的蜂蜜给蜂王吃,咱是留给咱自己人吃的,让我取了家伙什来,回家用冷水冲了喝,还说冷水冲了喝才下火。
昌宝叔不是本地人,是从很远的山里来的,到我们村做了上门女婿。但昌宝叔并不因做上门女婿而自卑,凭借他的勤劳,没过几年就在村子里站稳了脚跟。他对老人也很好,凡是儿子做的,他是都做到了,这也让很多村里人折服。他脸庞微黑,面容憨厚,说话瓮声瓮气,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那时,我们家有什么重活,只要他看在眼里,都会主动去做。
他只是瓮声瓮气说:“还行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有一年的腊月三十,他在院子里自己卷炮仗,将黑色药末放在牛皮纸卷好的纸筒里,然后将药捻子塞好,外面裹上红纸,我问他为什么要自己做,他说自己做的这个动静才大呢。果不其然,第二天五更,那炮仗太响了,将我家透光性很好的窗户纸震得粉碎,妈妈很生气。按照老家规矩,大年初一是什么也不能做的,如果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老爷会罚他做一年的。昌宝叔很不好意思,上得门来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脸涨得通红,扭头就走。只是害得西屋婶子上午和妈妈重新糊了窗户。
昌宝叔还会打猎,每到冬天,特别是雪后,就会裹着绑腿,穿着皮衣,和一些像是从威虎山上下来的邻村人一起去打猎。那时山上的大动物已经很少了,经常见他枪上挂些野兔野鸡回来,后面跟着邻家的四眼狗。每年的腊月二十九,他会将野鸡或是野兔肉用大缸碗端来,说“子弹我已经剔净了,放心吃吧”,野鸡肉当然很细腻,但是太寡。我很放心地吃,有一次还有一粒钢子弹硌了我的牙齿。他为人仗义,每次打猎回来,邻村的朋友若是两手空空,他会将自己的猎物送给朋友,说是空手回去见老婆不吉利,下次还会放空枪的。我知道那是他编的理由,因为他自己有时候也会空手回家。他告诉我,打猎最好两三人,跟着雪地里野兔野鸡的脚印找,一人去追,几人拦截。他有时会故弄玄虚地说,“上山的兔子莫去追,下山的兔子莫着急”,还问我为甚?我说,“因为兔子的后腿长,下山容易翻跟头”,他看我一下就答出他的问题,一点悬念没有,就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去年他就问过这样的问题,只是他忘了。
有一天,天已很晚了,还不见昌宝叔回来,西屋婶子就很着急,妈妈招呼邻居上山去找,在后塄地找到了浑身血淋淋的昌宝叔。听大人说,昌宝叔上地里去打野鸡,那野鸡扑棱棱飞到下面的地里,藏在玉茭杆后面,昌宝叔看见岂能放过,便跳塄去追。不料,那扳机挂在酸枣树上,霎时,几十粒钢子弹打在了昌宝叔的腹部和腿上,昌宝叔疼得昏死过去,醒来后看到那野鸡还在不远处瞭望。昌宝叔大声喊叫,冬天雪地里哪会有人!直到村里人找到他,已是傍晚时分了。后来村里人就传说,昌宝叔杀生太多了,那只野鸡是个勾命鬼,专门来要他的命的。
自那以后,昌宝叔不再打猎了,他将猎枪放置在楼上房梁上,任它挂满蛛丝。
昌宝叔伤好后,村里的供销社看他老实憨厚,吃苦耐劳,就让他做了赶大车的师傅,为社里拉货。昌宝叔赶起了马车,每天披星戴月往返城里一趟。听昌宝叔说,曾经有过夜间狼遇的经历,那群狼在红土坡前等着他,黑夜里荧荧绿光一闪一闪,牲口都吓得不走了,昌宝叔扬起鞭子,硬着头皮往前闯。走到近前,那头狼一定闻到了火药味,看看是昌宝叔,只得打个响鼻,带着众狼悻悻走了。
后来我们举家到外地生活,只是回家时偶尔遇到他,问起生活,他只是瓮声瓮气说,“还行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实哥哥和我是想帮助他,给他找些挣钱的营生,见他这样只得作罢。
后来听说他为西屋婶子的老人送了终,还自己攒钱修了五间出厦楼房,为两个孩子都娶了媳妇,前些年我们就惦着他来借钱,可是始终没有听他说起过。
而今昌宝叔也老了,两个孩子、媳妇都很能干,自己没事就在家门口逗弄孙儿,在前庙墙根下扯扯闲话,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那佝偻的身躯莫不是岁月给他的奖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