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的同事嫦娥抱怨自己的名字太奇怪,边上一位客人听到了,说他叫方喜悦,曾经觉得这名字是个讽刺。
我5岁那年,母亲查出了癌症,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从此发生了转变。
母亲的病情时轻时重,重时住院,轻时在家歇着。如果状态不错,她会陪我玩,教我下五子棋,聊聊她小时候的事。她喜欢给水果起外号,比如橘子叫“剥了皮吃”,苹果叫“削了皮吃”,枣叫“囫囵吞了吃”,逗得我嘎嘎笑,她也一起笑。但状态差的时候,她说不了几句话就得歇着。
父亲包揽了所有家务。奶奶说他结婚前连袜子都洗不干净,老婆生病了一下子变成厨艺大师。在我的记忆中,他下了班就回家,从不参加单位的应酬,似乎也没什么朋友。
我则开启了吃“百家饭”模式。暑假住姥爷家,寒假住姑妈家,平时睡奶奶那里。长辈们都怜惜我,因此,我从不认为自己缺失了什么。每次看到同学挨训,我会深感庆幸,因为没有人忍心对我说重话。表弟曾愤愤不平地说,他想拥有一双耐克跑步鞋,还得期末考前三名父母才给买,而我从头到脚一身名牌,成绩不好也不必挨骂。
我上初中后,母亲身体见好,有力气做些简单家务。我便回到了自己家中,和父母共度了一段短暂的日子。谁料初二那年夏天,母亲癌症复发,最后一次从化疗室出来时,她如蜡人一样脆弱,似乎戳一下就会破裂。我听到她轻轻地对医生说:“救救我。”现在想起来,她应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果然,几天之后,她去世了。
姥姥、姥爷悲痛欲绝,姥姥直接哭晕了过去。父亲的心情很复杂,除了伤心,似乎也有卸下重担的轻松。至于我,却很淡漠。我早已习惯没有母亲照顾的生活,日子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
当时,有个亲戚在新疆做生意,父亲想去帮忙,奶奶不同意。父亲说他最好的时光都用来伺候病人了,再不挣钱就来不及了。奶奶让我去劝,我才懒得劝,爱走走吧。奶奶气得直跺脚。
我就这么长大了。要说没有得到过爱,长辈们把能给的都给了我;要说得到了爱,最重要的父母之爱却始终是缺席的。
大专毕业后,我干起了销售,再后来开了家小公司。我老家和北京仅一河之隔,房价没起来时我入手了三套房。大的那套我和老婆住,小的两套租给在北京上班的年轻人,日子过得不错。
可惜这几年我们那行不景气,很多应收账款收不上来。我多次上门要账,不是被赶出来,就是被羞辱一通,有时候对方找碴儿,把结不了款的责任推到我头上。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吃东西,做事提不起劲来,陷入情绪低落的状态。老婆带我去医院,诊断为中度抑郁症。医生给开了药,我吃完药能好点儿,但总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的。
后来,我的公司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员工天天找我闹。我老婆把她单位发的年终奖金全给了员工,这才平息下来,但公司也做不下去了。从那个时候起,我的抑郁症越发严重了。
多数人的抑郁症昼重夜轻,我刚好相反,早晨是我一天中情绪最高涨的时候,中午之后越来越难过,晚上必定痛哭一场。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骂自己:你学历这么低,创业失败,挣不到钱,连员工都养不起,没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浪费资源,一事无成……我看不到希望,每一天不过是复制前一天的痛苦。如果说抑郁症是个恶魔,我算被恶魔缠上了。
我迷上了打游戏。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抑郁症病人会有精力玩这个。因为只有在虚拟的世界里,我心底那个贬低、打压自己的声音才会消失。
老婆快急死了,买了一大堆心灵鸡汤的书,没事就逮着我灌鸡汤—人活一世,谁没遇到过低谷,不都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了?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没必要看得太重……她还把我姑妈、表弟全拉来,轮流开导我。每次他们说完,我都配合地点点头,只希望他们快点说完,让我安静会儿。
老婆还组织过聚餐,想把我拉入喜庆的气氛,结果我一看那么多人在客厅里坐着,惶恐万分,只想逃跑,勉强和大家打了招呼之后,我就回房间打游戏了。父亲咬牙切齿地说:“有什么好抑郁的?都是矫情的!”我也不想辩解。后来听说每个客人至少准备了三个段子,打算逗我乐呢,可看我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都很尴尬。
渐渐地,老婆放弃了努力。我俩在家各干各的,我捧着手机打游戏,她对着电脑上网,家里安静极了。以前我俩在一起可热闹了,随便一点儿小事都会哈哈大笑。有一次,我看到她在刷我俩以前拍的旅游视频,眼角有点湿,她应该很怀念那些时光吧?我知道她不快乐,也知道应该好好待她,可怎么都做不到。
前年5月,老婆带我到海边玩。开阔的天地还真能改变人,我那几天说的话比得抑郁症3年加起来还多。老婆激动坏了,说早就该带我出来了,她来之前已经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努力,如果不见成效,她只能选择离婚。长年累月和一个充满负能量的人共同生活,实在太累了。我摸着她的头说:“辛苦你了,我会把这几年浪费的时间补回来。”她眼泪都掉下来了。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白天听小时候喜欢的那些港台老歌,晚上听鬼故事,只觉得人间处处有欢乐,我们约定以后每年至少出来玩两次,一次国内,一次国外。
可一踏入家门,我心底那个自我否定的声音就又出来了。我又一次觉得自己毫无价值,只会拖累身边的人,情绪跌到了谷底,就像在黑暗中走路,以为已经到终点了,抬头一看,前方依然一片黑暗。
老婆失望透顶,但她不好意思当面提离婚。岳父岳母来找我,问我对未来是怎么打算的,打游戏总不能打一辈子。我说我不知道。岳父说:“小方啊,你不挣钱,也不干家务,生活重担都压在我闺女一个人身上,不如分开吧,对大家都好。”我说怎么都行,无所谓。岳母叹了口气,说:“原来多好一孩子呀。”我听了很心酸,拼命忍住眼泪。我一次又一次地让身边的人失望,不配得到别人的爱,什么都不配!
分割财产时,老婆要走了面积大的那套房,把两套小的留给我,这样我住一套,租一套,好歹有个生活来源。我说:“谢谢你啊。”她说:“你别怪我,我们的婚姻越来越像你父母的婚姻—一个健康人牺牲人生去照顾另一个永远好不了的慢性病人。不同的是,你母亲得病时,已经生了你,而我都36岁了,还没孩子,我等不及了。”我心里一惊,我怎么就活成父母那个样子了?她又说:“我现在理解了当年你父亲为什么把你扔给你奶奶,他照顾你母亲的10年里,被责任感绑得死死的,已经透支了,再也没有能量尽其他家庭责任了。”当时我难受得整个腹部都抽紧了,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她抱住我,让我好好的,需要帮忙就开口。我点点头。
我姑妈怕我饿着,三不五时地来送吃的,有时还帮我打扫卫生。我说,母亲要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没工作,没婚姻,没孩子,该后悔生下我吧?他们给我起名叫方喜悦,谁知道我活得这么痛苦。我姑妈说,别傻了,起名的时候她也在现场,新生儿大眼睛,高鼻梁,大家夸这么好看的婴儿很少见,我父母心里都乐开花了。父亲当时问母亲此时此刻有啥感受,母亲说,喜悦,满心满肺的喜悦。于是父亲说,直接叫喜悦得了。我一出生就给父母带来了快乐,所以“喜悦”二字不是长辈对我的期望,而是表达了他们当时的感受。
听到这里,我号啕大哭起来,对父母的想念在那一瞬间排山倒海而来。小时候母亲硬是支撑着陪我玩,一家三口一边吃饭一边看DVD,这些时光多珍贵啊!我却不再拥有了。我以为自己对他们的离开无知无觉,其实只是把痛苦埋藏了起来,假装不在意。我的心悄悄地把婚姻设置成父母的模式,因为我需要一个途径去理解他们,体会他们的心情,去把我们仨中断的联结给续上。
很奇怪,从那天开始,每当我心里那个自我攻击的声音出现时,另一个鼓励的声音会冒出来:“失败又怎么样?你没有那么差。”
我开始写日记,把母亲生病前的生活细节、母亲和我有过的互动、我想对父母说的话、我的日常感受……一一记录下来。我不会硬性规定自己写多少,有时候写上一两句就写不下去了,有时能写上满满一页。
父亲早就从新疆回来了。我以前不爱和他聊微信,也不想看见他。我离婚后,有一次他问我心情怎么样,我说还行吧,你也保重,少喝酒,少抽烟。我爸有点儿激动,说我这是头回关心他,当天晚上送来一大锅烤鱼—他记得我小时候爱吃这个。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能下楼散步了,在小区里晒晒太阳,看着邻居家的小孩玩闹,觉得生活也挺幸福的。我偶尔开车来北京逛,地坛的银杏叶、龙潭湖公园的垂柳都很美,以前忙的时候都没注意到这些。虽然有时心情会突然沉重起来,但我不会再当回事,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喜怒哀乐本就是人类正常的情绪。虽然我叫喜悦,却也有让悲伤自然流淌的权利。我常常和父亲一起去公墓看母亲,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因为实在找不到共同话题,但感觉很自然。
回想起得抑郁症的这几年,失去的太多了,收获也不少。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了解自己、面对自己、接纳自己、原谅自己。也许将来抑郁症可能复发,但没关系,我能从黑暗中走出来一次,就能走出来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