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在深圳十多年的时候,我和大哥说,不知跃胜在那怎么样了?我俩去看看吧。
到深圳时,他一下把我俩拉到一个大饭店,我们心想,在这混得不错嘛,还上大饭店了。谁知一进去,饭店里闹哄哄的,好几十桌,好几百人。他把我和大哥一人塞到一张饭桌上,笑着对边上的熟人说,我大哥,我二哥,请关照。他自己则跑到另一张桌子上。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说什么。回到他的住处时,我们问他:你在这里究竟搞什么啊?
他说,当“会虫”啊。你们看到了,今天又是一家企业开招商会。我有记者证,这里每天有头十个会,我去拍照,拿红包,吃饭。像我这样的“会虫”,深圳不说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我见他房间里摆了不少空镜框,便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我有记者证,这里的大大小小会议我都能参加,开市“两会”时,有基层小头头和市领导握手,我“喀嚓”一下照下来,然后,冲洗,放大,装框,送给一些社区领导,他把照片往桌上一放,也很“得”,于是就给我一千、两千的劳务费,这点小钱对他们来说,小菜一碟。
行。看来他虽然他在这里没什么正式工作,日子也还能过得去,我们就放心了。
三弟一生,未享受到父爱。他3岁时,我们的父亲就因病去世。家里太穷了,母亲和大哥到城里做工,我就带着七八岁的三弟在家过日子。可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俩很少吃过干饭。我每天烧一大锅稀饭,中午一人吃两三碗,留一点,傍晚放学时,一人再吃一两碗。也没有菜,就是臭渣面和萝卜缨子。
后来,母亲让我到城里当学徒,三弟先是跟祖母生活一阵子,后来也到合肥上学了。一天,他忽然从很远的东门跑到南七里站我的工厂里找到我,说,二哥,我不想念书了,我想找工作。我想想,我也没念多少书,而今也混得人模狗样了,写作上还获得市文教系统先进工作者的称号,还出席了省里的文代会。于是我也就同意了。加上那年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先要挣两个工钱吃饱肚子再说。按说应该“长兄为父”,但由于我俩在乡下患难与共的经历,他还是依赖我。这样我们家里,大哥和我,三妹和三弟,都在十四五岁就工作了。好在五六十代,做童工还不违法。
三弟在服务系统学徒,先是在浴池当“跑堂”,后来,在十字街的庐州饭店炸油条。
我那时已经调到一家报社。报社处理几部旧照相机,我花70元(那是我当时两个月的工资啊)买了一架捷克双镜头相机。一天早晨,三弟正在炸油条,我端着相机对着他“喀嚓”一下,后来就给了他一张照片。他很开心,从此拿着我的照相机爱上了照相,并刻苦学习摄影、冲洗、放大。照相馆也属于服务系统,于是他到了逍遥津照相馆。他在照相馆干了6年,捏皮球快门,专门拍人像,6年中大约拍了9万人的标准头像。
1979年,他从照相馆调到了合肥市文化馆,拍舞台摄影,拍群众文化演出,最早在合肥市举办摄影培训斑,每期都有上百人参加,主讲的老师大多都是省市摄影家协会的主席、副主席,他还请新华社安徽分社摄影部主任徐光春当他高级班的老师。
1989年,三弟又调到省轻工业厅的《轻工导报》。轻工业厅要在全国打造轻工大省,报纸又是全国刊号,所以,三弟终于有了一个“国”字号的记者证了。但不想就在这里,随着报纸后来的停刊,他却莫名其妙地把工资也停掉了。三弟的性格有些随意,这样的大事,他竟然也不去纠缠,竟屁股一拍就到了深圳。他两手空空,只带了他的500幅摄影作品。深圳摄影界很快就认可了他。20年中,也有几家新闻单位看中了他的摄影水平,他还当了《南方画刊》的总编辑,《中国美术报》的摄影部主任。这些头衔都是虚的,还得靠他自己创收,维持生计。
深圳有关方面答应为他办一次摄影展,还有5万元补贴和费用。他太需要这笔钱了!不料三年的疫情使他这个愿望泡汤了。三年的疫情,深圳再没有热闹的会议,“会虫”们的肚子都瘪瘪的了。三弟整整30年没有工资,因此也就没有任何收入。欠人家的房租也无钱交纳。我说你回来吧。我给了他一笔钱,交了房租,坐飞机回来了。我说你怎么不坐飞机,能省两个钱。他说他不大能走路了
三弟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年轻时,是十分十分地英俊和帅气的。如今则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像貌似乎竟也变得难看了。他不与任何人联系。他对我说,他现在有语言障碍了,说话也不行了。他七八岁时我管他的吃饭,现在七八十岁了我还要管他的吃饭。家族中也只有我管。老伴将他厨房用具和床上用品都准备齐全,还给他网购了一个能放点衣物的活动衣架。房租头一年是外甥刘长荣付,后来是我付。我另外给他每月600元生活费。请兄弟姐妹一人给一点。大哥另外给一笔费用给我,我交给刘长荣。刘长荣17岁时,到他三舅的庐州饭店当学徒,现在开了一家饭店,时不时地给三舅送些饭菜。刘长荣办事精干,一天之内给三舅买了空调、洗衣机、电视机、小冰箱四大件。按说三弟可以安度晚年了。但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一次他电话告诉我,他在外面摔倒了,爬不起来。他打110,是警察把他送回家的。在这之前,他也曾摔倒过。再后来,他又一次摔倒,手机摔在身旁不远的地方,他却再也不能打110了!
温泉先前就对我说,爸,你得为三叔准备一块墓地。我说行。三弟去世后,我准备给他找坟地,这时老伴说,不要另找。就把他和父母葬在一个墓穴里,让他回到父母的怀抱,二来也让他陪伴父母。把他单放在一个墓穴,将来谁来给他上坟?他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和父母在一起,多少还能沾点烟火气。40年前,老伴毕竟是在《人民文学》发过两篇小说的,思维比我敏捷。这个提议家族里都赞成。我嘱咐长荣,冬至时把我父母的墓碑刻上几个小字:“三子温跃胜陪伴父母”。温泉抱着三叔的骨灰,我们送跃胜回肥东家乡他的“新家”。当温泉把他三叔的骨灰放到父母的墓穴时,我从怀里掏出了三弟的手机递给温泉,让它作为三弟唯一的陪葬品放到他的骨灰盒里,让他在九泉底下和他的亲朋们说说话吧!我们总算让他落叶归根,入土为安了。
生前,三弟对我说,他那个大包里,碟片和u盘中有几十年拍的十万张摄影作品,冲洗出来的,也有一万多张。难怪他没能打开,他已经没有力气打开了!太重太沉,足足有一百多斤!我看着那些图片,看着看着,我对家里人说:温跃胜在深圳20年的“会虫”没有白当!他的摄影作品精彩纷呈,令人刮目相看!深圳那个地方码头大,国内外大咖名家荟萃,这让三弟大显身手!比方他拍马云,他在马云下塌的五洲宾馆追踪了四五年,拍了他几百张照片,精选了20幅面部特写的“马云脸谱”;他拍黄永玉,张张面部表情都和蔼可亲;他拍董卿《候场》,晚上在侧幕,灯光暗,他拍得很朦胧,但很唯美。下面有一行小字:距她一米远,如果用闪光灯,就错了。仿佛他还在合肥文化馆讲课;他拍郭台铭的特写,下面一行小字:议论他的人很多,见到他的人很少。他拍法国名模,一行小字说:她的鼻子很有特点,对吧?长期一个人孤独久了,他是在自言自语吗?他有一个“千人千面”的大栏目。他花了几年时间泡在各类图书馆里,拍一个“悦读”的组照,拍了一百多幅各种姿态、各种表现、各种神情的读书人。
看这些照片时那天正好是“4.23”世界读书日,我想这些好照片不论在那家图书馆都可以单独开一个摄影展的啊。他还拍了很多很多精美的荷花。一日下雨,他也在包河拍荷花。公园里没有游人,他听说杨振宁今天要来,他就端着相机在那候着。小车一停,当杨先生下车打着雨伞时,他立即“嚓嚓嚓”拍了多张。这时工作人员说,不要拍照!不想随行的人中有一位老太说,是跃胜吧?自家人。原来三弟曾给这位老太拍过许多片子。这样,这张“杨振宁雨中游包河”的照片便成了他的独家摄影作品……那年深圳举行世界名模比赛,就他一个摄影师,他给80多位世界美女每人都拍了许多摄影作品。一个月的巡回表演,他和她们都混得很熟络。合影时,有位美女把手从他背后伸到他的胸前,他竟然也大方地捉着她的秀手。能和世界顶级美女“勾肩搭背”,老三你也值了!
我立即决定:下半年,要给温跃胜同志办一个摄影展!
我请了三四位朋友做䇿展人:周志友、刘浩、马丽春、曲航。
周志友虽然不搞摄影,但他做过几年《艺术界》的总编,对摄影作品的审美要求很高,精准甚至苛刻。
刘浩是老文化馆长,三年前他替我在包河区文化馆举办过一次书画展。他和三弟曾是同事,也是朋友。他说展览场馆没有问题。
作者和朋友商议办展事宜
马丽春则请她策划和宣传,在网络和纸媒上发点消息等等。
曲航是省摄影家协会的摄影师,与三弟是患难兄弟。两人曾结伴到农村去拍身份证照片,摸爬滚打在一起。摄影展览他办得多了去了,且可以对他的摄影作品放大制作。
这样便搞定了。
三弟的突然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不能接受。我的脑海里老是浮现我俩在乡下喝稀粥的日月,挥之不去。现在,我日日夜夜沉浸在对三弟摄影作品的整理中,我能为他做点事,这才稍稍释怀。
三弟在生活上有些懒散,但他对他爱好的摄影却非常执着而又勤奋。他的作品题材非常广泛而又独特。这个影展值得期待,一定会吸引很多观众,一定比哥的书画展还要成功。
三弟你放心,你的事哥来办,你的遗愿哥来替你实现。你活得也太累了,你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