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独自闭的性格大概缘于父母多年的两地分居。在我看来,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冷清灰暗,没有朝气。父亲一年只有两次探亲假,可见,不到两个月的父爱对正在成长的孩子来说远远不够。母亲带着我们生活,她白天忙工作,只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清点一下人头,确定她的儿女一个也不少,就坐在暗黄的灯下开始纳鞋底。
我很少到同龄孩子的家玩,最怕看到人家爸爸抚摸女儿头顶的情景。
我常去邻院的老柳家。他家很早就没了男人。没了男人的老太太个头不高但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一个不让须眉的主。我叫她柳奶奶。他们家有八个儿女。我只认识小四、小五和他们的三姐。三姐有点智障,再加上有两颗龅牙,龅牙龇在外面可能兜不住口水,她就淌哈喇子。她们家人都叫她三傻子。
我叫他们四叔、五叔、三姑。
柳奶奶的其他儿女都成家立业,家里只有小四、小五和三傻子。小四叔长年不在家,天南海北地走,不知道是在外面做生意还是干什么,反正大人只要一说起小四就闪烁其词态度暧昧。我只见过小四叔一面,他说他刚从北京回来。他顺手撕下他妈卷烟用的写过字的田字格,在背面写了 “犇羴鱻”三个字,问我认识不?我摇摇头。小四叔神秘地告诉我这三个字念“苯三鲜”,是北京非常著名的酒馆,他说他经常到那里去喝酒。我拿着写犇羴鱻三个字的半张田字格的纸想:小四叔可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能在北京那么美的酒馆里吃饭喝酒!
我当时还在念小学,就拿着犇羴鱻在同学面前炫耀。这大概是我一生中认识最复杂、最喜欢的三个字。
小五叔那时候在家待业。没有父亲的青年一般都是以大哥的单位为主,小五叔的大哥在铁路上班,可铁路的待业青年一直没解决,小五叔就整天和他妈还有他三姐待在家里。小五叔长得细皮白肉,无论是说话还是干活小手指都跷起来,女气很足。小五叔不但会做饭、做裤子还会织毛衣。我不太搭理他,讨厌他跷起来的小手指,更讨厌他说话时从来不喊人名字,总是哎哎地叫。
有一天,柳奶奶的儿女们突然都回来了。听说是三姑订婚了,找个农民,好像还是村长。
我趴在他家的土窗台上看他们怎么把三姑嫁出去。
柳奶奶撇着嘴说:“都二十八了,再挑就臭家了。管怎么也得给她找个男人,要不,她白活一回人——”柳奶奶的话让我混沌了,找了男人就不白活吗?柳奶奶的女儿们都随着母亲坐在南炕上,像我父母一样年龄的男人们坐在北地的炕沿上抽烟。
三姑双腿挺直地坐在炕稍儿,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脚尖儿。她可能知道大家回来是为她找婆家的事儿,苍白的脸上升起两片桃红。我呆呆地看着三姑,她脸上的桃红让我想起老家旧屋子前面的那棵桃树开的花儿。
没一会儿,三姑就专注地抠炕沿缝儿,别人说的话她似听不听,哈喇子滴到炕席上——她终于抠出一粒瓜子。三姑抬头看了柳奶奶一眼,还突噜一下把要流出来的哈喇子抽回去。她把瓜子捏住,用大拇指和食指来回地捻搓着,她又再次红头涨脸地看着坐在炕头喋喋不休的母亲,又紧张地看了一眼坐在北地炕沿上哥哥们,她也瞄了我一眼,然后双手夹在两腿之间——她终于装着揉鼻子把瓜子仁儿放进嘴里……三姑一连串的举动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咽了好几口唾沫想起我母亲说的话:“其实,三姑不傻。”
“就这么定了,农民就农民。挺憨厚的人,不管怎么说还是村长。”柳奶奶一骗腿下了炕。
“陪那么多嫁妆,找个农民不说,还找一个那么大岁数的,值吗?比我们娶媳妇花得还多。”黑脸的男人咕哝着,他是三姑的二哥。听了三姑二哥的话,我又再次陷入到一片混沌当中,大的咋了?花钱谁不买大的?
七天“回门”时,我看到了陪同三姑一起回娘家的村长,他黑红的方脸膛上长满了落腮胡子。村长拽过柳奶奶的烟笸箩卷两支烟,一支自己衔在在嘴里,一支给三姑点上。哦,村长可真能耐,七天就教会三姑抽烟了!我在心里感叹。
又过了一年,三姑生了个儿子。我母亲说:“啥人啥命,傻人有傻福啊!”据说,三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先后离了婚,而小四小五都老大不小了还没娶上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