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是一位真诗人,你就不是你,我们也不再是我们。”它说,“我们也不再是燕子,天空也不再是天空,雨水也不再是雨水。什么都不再是什么。
如果你不是一位真诗人,我们的生命将失去最后一个参照点,我们将不再是生命,我们将不再存在。
因为你是一位真诗人,世界才这样五颜六色,白天黑夜才这样有序地更替,山川河流才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世界承认自己是世界。”
“世界才没有从我们身上脱落。”注视着那只因为急于向我说话、变得像只麻雀一样在电线上开始蹦蹦跳跳的燕子,我说。
10
我是一位诗人。一位清醒者。
我之前是一个睡梦者。我从睡梦者而来。
在我还是一个睡梦者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睡梦者。我以为我不是一个睡梦者,我是一位清醒者。
以为自己不是睡梦者是清醒者,这就是睡梦者最大的问题。
他自己无法解决,他甚至连发现都发现不了的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既然连发现都发现不了,就更谈不上解决了。
这就是睡梦者最难的问题:他连发现都发现不了问题。
既然连问题都不存在,对于那位我曾是的睡梦者,那不是更好吗?错过那个问题,最大也是最难的问题,不是更好吗?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是的,错过那个问题,什么后果也不会发生。所有人都这样说。他们这样说,在他们这样说之前,他们显然在内心也是这样看的。
那就继续做一个自认为是清醒者的睡梦者。一切照旧。把一天重复地活了一辈子。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从一个孩童长成现在的成年人,日子不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吗?有快乐的日子,也有倒霉的日子;有悲伤的日子,自然也有狂喜的日子。除此之外还会有无聊的日子。无聊的时候,找找朋友,调整调整心情,再不就是睡上一觉,自然都会过去的。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有什么可抱怨的?
自认为是清醒的睡梦者从不怀疑自己是睡梦者。如果说真有睡梦者,那它说的也是别的。世上所有的人,除过我。
没人会当面告诉这位睡梦者,说:虽然你自我感觉良好,自认是一位清醒者,实则是睡梦者。
没人会这样告诉他。更明确地说,没人会告诉过去的那个我。
原因很简单,清醒者少之又少。并且,他们知道一点:即便他们当面告诉睡梦者他是一位睡梦者,睡梦者也不会相信。不仅不会相信,还会对清醒者产生敌意:“你根本不了解我!你懂什么!”
所以清醒者总是沉默。他们知道沉默这个词命名的是什么。他们知道沉默的意义。
他们只是看,不出声地,不动声色地,无言地,静静地看。
静观一个睡梦者的世界。
对于那个世界,他们插不上话,甚至无法开口。他们变成了怪人,孤僻的人,无情的人,不合时宜的人。在世界上隐姓埋名,变得可有可无。
他们试图通过艺术作品说出无法说出的话,可结果是:说了等于没说。已经清醒的清醒者不需要听,仍在睡梦中的睡梦者则听不见。结果自然就演变为自说自话。
但是有一些时刻、瞬间很宝贵,在那些个时刻和瞬间,睡梦者无需清醒者,自己就似乎能察觉到点儿什么。在察觉到的那点儿什么里,他感觉眼前这一切,一切的一切,整个熟悉的世界都像是在梦里梦到似的,每样东西都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他呆呆地待在那儿,丢了魂儿似的。
11
我不是通过那些时刻、瞬间进入清醒者的世界——成为一位清醒者的。
每一位清醒者都有自己进入清醒者的世界的方式,路径。只不过他们不愿提起罢了。
那条道路是他走过的所有的路之中唯一称得上道路的路。因为这条道路,之前走过的所有的路瞬间都有了意义,同时都获得了名字。它们由一条条无名无姓的路成为了有名有姓的路。它们由模糊、杂乱瞬间变得清晰、有序。它们由一个个分散的局部一下子成为了一个整体,志得意满地被写入了这个人的历史。
于是,这个人,这个睡梦者,之前只能拥有过去的睡梦者,开始有了自己的历史。
12
每位清醒者也是位医生,大夫。睡梦者就是他的病人,患者。他要做的,不是直接展开医治,而是:向他们,也就是那些患者传授医术,让他们成为和他一样的医生、大夫。那样,他们就会不治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