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0年之前,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猎枪,所谓打猎保田。1990年之后,人们渐渐解决了吃饭问题,保田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动物也被以法律的形式保护起来,时代由此转型下一程。
枪也没有好枪,大多是鸟铳,打火药和铁子,枪托加枪管竖起来,比人高出一头。枪管是当地铁匠的手艺,大多由一根铁棍不断淬火、锻打,然后钻通内芯而成。它们一律前圆后方,前细后粗,状如台球杆,这样才能保证它的射程、准头和安全。枪不使用会生锈,所以有猎没猎都会拿出去放一枪。去高山上种地背上它,歇伙时,横在屁股下当座子,干活时随便挂在树枝上,干一天活,鸦雀无声,鸟们不敢靠近。
我表弟有一支单管猎枪,算比较高级的,它来自南阳西峡县猎枪厂,松鼠牌,轻巧又威猛,再威猛的野猪在它面前都是小菜。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讨到老婆,不过,也并不为讨不到老婆发愁,一则是村里遍地都是大姑娘,那会儿还没有打工潮和大学潮,人生都没有选择余地,像野桃花一样,再好的颜色,都开在山上凋在山上;二则是我们有猎枪,对于我们两个光棍,那是比爱情更美好的快乐。我俩常常背着枪,游荡在山林间,如两个响马。
有一天黄昏,我俩准备去打山鸡,地点是他家门前山梁的另一面。山鸡在这儿有几十种,我们要对付的是山顶之鸡,它有些呆萌,很少下山,占山为王,以虫子草根为食,但比较有肉,对得起子弹。它叫的声音特别怪异,高亢又沙哑:“大火烤烤,大火烤烤。”有雾的清晨叫得特别急,传得特别远。我俩爬到山顶时,天已经黑了。巨大的月亮从东山升起来,明月皎皎,普照山林,树木花草投下的影子如同一地水墨画。画会随着月亮的移动而移动,月亮在东山时,画是巨幅的,月亮当空,它一下小了大半尺幅。远处的山影一浪高过一浪,波刺有声,排闼向远方,它们随夜晚的到来醒来了。
表弟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下去收拾它们。”下面有一片竹麻林,竹麻林中间有一片松林,像一片乌云掉在了山腰,那是山鸡的栖身处。我们只带着一只手电筒、一支枪。我坐在垭口,他下山去了。
月朗并不星稀,那一晚,月亮和繁星在天空较上了劲,它们争光斗辉,刃来锋往,结果是地上的每一根草屑都能看得清晰。我坐在垭口树木的阴影里,看天空光芒泻地,风把它们荡开、合拢。不知道表弟到没到松林,下到哪儿了。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一群人的走路和说话声。从我所在的位置出发向东有一条小路,直通另一个地方,那是另一个村子,叫黄石板沟。无人的小路有十公里长,那时候,每座山上都有小路,它们联系着人们的生活和生死。他们的声音异常清晰,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似乎都很快乐,但听不清说了什么内容。
我猜想他们一定收获了不少,否则也不会这么晚才下山。没活干的时候,大家都喜欢上山挖天麻,一年四季总是有人上山去挖,更喜欢成群结伙。野生天麻是一种名贵药材,除了出秧子那一个月,其余时间是盲挖,但它喜欢片生,一个人挖到了,一群人都挖到了。对于闲来无事的人,一方面是财源,一方面也是快乐。
我听得很清晰,他们一边交谈一边往垭口走,似乎还有锄头的碰撞声,它们碰到了树枝上,或彼此相碰。脚步有深有浅,男人的脚步重些,女人的脚步轻些,离我越来越近。我把身子往西边移了移,移到了另一片树林里,以免碰到尴尬。过了垭口,就是峡河地界,就到家了。可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们走过来,我猜他们可能并非往这边走,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但细听,并不是。这时候,我听见山下“砰”的一声,枪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往四面八方滑,滑得又稳又快,边缘越来越薄。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包括那一群人的脚步和交谈声。
表弟从山下爬上来,气喘吁吁,提着枪和一只山鸡。我问:没有碰到一群挖天麻的人吗?他说,没有,这片山上没有天麻。
我没有告诉他我听到的人声异事,包括后来的所有人。我俩打着手电筒,下山了。手电光越过他家房顶时,他家的老黄狗叫了起来。
表弟的猎枪几年后上缴了,缴枪风暴席卷全国,不缴不行。没有了枪,生活一下少了许多乐趣,日子一天天沉闷,我们开始找老婆。他找了一位民办小学老师,人很漂亮,就是反应有点不灵光,像一只山鸡,为他生了一只小公山鸡。上缴时,那支枪还很新,像没使用过一样,处处锃光瓦亮。他抱着枪睡了一天,一天后,他爬上一面山坡,对着对面的大树,把所有的子弹都打掉了,黄澄澄的弹壳落了一地。最后,他在一颗弹壳里装了一截钢条,装足了火药,钢条几乎与枪膛同粗,他把枪绑在了一棵树上,用绳子拉动了扳机。一声巨响过后,他把枪口堵在眼睛前,看到枪膛变得像受灾的坡地一样毛糙。
几年后,有一些有头脑的人,从外地引进了天麻培土栽种技术。人工天麻高产,品相更好看,从此登上农村经济舞台。说来也怪,野生天麻无人采挖应该更多,它反倒日益消匿,慢慢地,彻底退出了舞台。山上没有了采挖天麻的人,也听不到相关的奇闻异事了,就是有,也大概都遁入了林山深处。
二
沿着峡河逆行,也就是向着源头走,到了一个叫马庄的地方,路分了两个岔,河水也分成了两岔,东边的叫东河,西边的叫西河。两条溪水在这里交汇,也没形成什么气势,只不过在河岸滋生了一片竹园,竹子浓密,浩荡奔涌,夏天里面藏了许多青蛇,也不知道有没有成仙的。
有一年,忘了确切是哪一年,记得那一年从春到夏,天没有下一场雨,柳树干枯在河边,青蛙渴死在田头。有人筹钱祈雨,抬着龙王泥胎敲锣打鼓。很多人出了远门,去寻找生计。
在东河尽头的娘娘山脚下,有人捡到了几块金矿石。也说不清它们来自山体的哪一处,因为山体总是自崩自裂,泥石流年年有,而一座山的石头都差不多,无法对号入座。那人把它们送到灵宝的一家矿石化验室,拿回了一张化验单,上面仅黄金就有“四十个”,也就是说一吨矿石里有四十克金子。这张化验单传得四方皆知,一时间大家都知道在娘娘山下发现了金矿脉,冒险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娘娘山下一时人满为患。
这个人叫刘大发,其实他也没开过矿,分不清黄金与黄铜。
这时候,表弟的儿子已经上了初中,成绩好得不能再好。有一回开家长会,班主任把表弟单独叫到了房间里,校长也在里面。校长对表弟说:“你儿子是个天才,加把劲能进北大少年班,可我们力量有限,只能送到这一程,得想法把孩子转到更好的学校。”又说:“咱这地方几百年没出过天才,别把孩子糟蹋了。”表弟从学校出来,又动心又伤心,在马路边上又清醒又迷糊地转悠了一晌午,末了狠狠心,给儿子买了一身新衣服。回家的路上走一路想一路,最后终于想明白了:还是得挣钱。
在峡河,人人都有开矿当老板的梦想。在并不遥远的小秦岭,大家都见过矿老板日进斗金鲜衣怒马的风光。
虽然娘娘山下一时人满为患,可没有一个人下决心实际投资,因为实在是老虎吃天,无法下口,热闹了一阵子,作了鸟兽散。当时各地兴起发展地方经济,招商引资热,政府三天两头派团出去考察学习,出去的人学习了一肚子经验,却无法施展,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一只金饭碗在手,人都出去要饭。乡政府就在娘娘山下竖了一个牌子:黄金源头。
某一天,表弟突然找到了刘大发,说:“人不敢干,我干。”刘大发说:“我全力支持你,路随便修,树随便砍,水随便用,挣不到不说,挣了钱不要你一分,最后要是发了财,在矿山给我立块牌就行。”表弟说:“啥牌?”刘大发说:“就写上发现黄金的人——刘大发。”
说干就干,表弟去河南买回来了设备,空压机、风钻、水管、风管、电线、发电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当然,这需要一笔巨款,不过,绝大部分不是他的钱,是一位大人物投资的。看似蛮干,其实不然,表弟在真正的矿山干过几年包工头,积累了不少经验。我问赔了怎么办,他说古来富贵险中求。我确信,他是赌上了,而对于很多人,哪怕是赌,机会也不是很多。
坑口选在半山腰一个有水的地方,一则是水生金,有水才有金,二则是矿渣有地方倾倒,待渣倒满了山脚,山体早打穿两个来回。机器上山那天,动用了整个东河的年轻人,政府也来了人。在峡河开金子,这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几十个年轻人,把机器绳捆索绑,扛起来喊着号子上山,老人和妇女在前面拉纤。几年后,我在另一座矿山看到了相同的版本,同样热烈壮烈。这一天,所有的人都热血沸腾,峡河的土话用来喊号,峡河的俚调用来吼唱,峡河的太阳用来照耀。
三
娘娘山并不是一座大山,它的体量有限,它属于哪个山系,很难说清。秦岭偏离这儿三百多里,伏牛山在西峡停住了脚,很难说娘娘山与谁家有关,也很难说与谁家没有关系。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依然有着所有山体结构的复杂性。洞子掘进到二十米的时候,掌子面出现了一道明显的矿脉,石头中间夹了一条破碎带,有星星点点的硫体混合其中。两位炮工都是老炮工,他俩停了机器,飞跑下山向表弟报告。表弟这天作为致富代表去县里开会,走不开,告诉他俩,去找我表哥看看。他说的是我。我骑上摩托车,往矿上奔。那是我的第一辆摩托车,红色南方125,两冲程。清蓝清蓝的尾烟在车后拖了很长,像一把新扫帚。
我到的时候,工人们正在吃肉,因为见了矿脉,按照惯例,要庆贺。肉是棒骨,煮得不是太烂,大家啃得龇牙咧嘴。到了洞口,可能是岩石结构不好,洞顶龇牙咧嘴,像要吃人。我有点怕,但还是壮了壮胆,进了洞。掌子面上有一条斜纹,把左右岩石分成了两种性质。我用手指抠了一块斜纹带,带出来,砸碎了,冲了水,里面确有金属成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时候我对矿石所知有限。但有金属出现就有希望,炮工问我有什么指示时,我说沿脉前进。
跨上摩托车,我看见河水对面柳树林里有一个人在小便。我曾听到过无数版本的故事:有个人上山尿急,冲地上小便,冲出了一个金疙瘩,后面山上也发现了一个金矿,这块金疙瘩换了一栋楼……我多希望这个人也冲刷出一个金疙瘩,这样表弟一定会发财。
矿洞打到五六十米的时候,表弟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诚邀他到甘肃迭部去一趟,谈一个矿山项目。表弟的矿洞使用的是小机器,掘进到五六十米已耗尽了他的雄心,用时三个多月,但也因此声名远扬江湖。人怕出名猪怕壮,有人邀请合作也是意料中的事。邀请者是一位大金主,在秦岭金矿有十几个洞口,又在迭部盘下了一座山,那是一座锑矿山。老板经营不过来,需要合伙人。
从陇西南行翻过海拔四千多米的铁尺梁,就进入了迭部县境,从梁上可以看到远处的祁连山脉和秦岭山脉,隐隐约约又真实确切地横亘东西。更高的山顶有牦牛吃草,白云就在它们头顶或脚下,让它们真实又虚幻,也有羊群,但一律没有云彩那么白,像开蔫了的花。听说它们有主人,但一年半载很难见到主人一次。可难判断的是,迭部属秦岭山脉。表弟信心满满地说,属秦岭就有希望,在祁连山上当的人太多,不靠谱。
这是一个小型的藏区,在此生活的都是藏民。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住在高山之巅,放牧为主,种地为辅。其实山下条件要比山上好很多,有公路有大河,土地连片又平整,至少比峡河强百倍有余。接待的人引领着我们在山上转,说草木下面都是锑矿,能开一百年,只需要建一个选厂,就等着每天收锑锭,但有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说服藏民搬迁或同意,因为他们说有一些山是他们的神山。最后说,老板在美国治病,他患了肠癌。又说,老板相信你能摆平这事,因为听说娘娘山都被你打穿了。他们可能有误解,娘娘山上根本没有娘娘庙,也没有狐仙神怪,就算有,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误解的前提是误传。有时误传是好事,有时误传是坏事。
我觉得这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基本是一个梦,也懒得跟着他们转山,就坐下来抽烟。白龙江在山脚奔腾,有水显绿的地方是水电站。福建人在白龙江上修了很多水电站,五里十里就有一座。白龙江水流很急,非常适合建水电站。建水电站基本属于一劳永逸的工程,建成了就坐地天天收钱,相当于开了一个永不倒闭的银行。从这时候开始,我有了建水电站的想法,后来到了很多山川大河,设想构思,都苦于没有钱,望而兴叹。
山上的树差不多被砍光了,用于烧柴和扎篱笆。篱笆从一片平地扎到山坳,从山坳扎到平地,围着一片片荞麦地。它们高大牢固,牛羊对它们毫无办法。有一些零星的云杉,高得一半在天空里。低处的树身上画了人形图符,心脏上扎一把刀子,不知道什么意思。
回来路上,我问表弟怎么样,他说值得干,能发大财。我又问怎么干,他说没法干,他说,要等文成公主转世。
四
矿洞打到了二百米,这是娘娘山的极限,再打就穿了。天渐渐凉起来,娘娘山上起了红叶。
有一天,一茬炮过后,工作面出现了一个大坑,爆破下来的碎石和浓烟全落在了坑里,销声匿迹。往下看,深不见底;往上看,见不到顶。这是一个地质奇迹。阵阵冷气从坑里涌上来,让人打寒战。爆破工说,没有希望了,山空无金。
表弟给我打电话,说他做了个很古怪的梦,不知祸福。我说:“你说,我听听。”他说:“有一个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星星也不亮,我一个人走夜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在一座荒山里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个山洞里,山洞尽头有一个坑拦住了去路,坑和矿洞出现的坑一模一样。我想不能走出去就往回转吧,这时从坑里飘上来一片雾,雾很浓,黑乎乎的,雾里有一个老头,看不清,能看清的是他有三只眼睛,第三只眼不是生在印堂那里,而是生在两眼中间,三只眼成一条线,中间那只特别亮。他对我说,年轻人,要懂得回头是岸,不要一意孤行。然后又飘落回了坑里,不见了。坑里面有一条河,河水隆隆,不知通往哪里。”我说:“别信它,梦由心生,这是你想退下来了,也该收手了。”他说:“明天来喝酒。”我说:“行。”
第二天,进了门,我听见他在打电话,好像在向一个人汇报什么。他说:“矿洞打到了头,钱都花完了,没有矿。”电话里那人说:“花完就花完了。”表弟说:“我尽力了,没有办法。”那人说:“没事,回来就是一场行业检查的事。”我似乎听懂了,又没有听懂。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投资的人,是个大人物,有钱有权。表弟说:“那些设备怎么办?”那个人说:“你看着办。”然后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第三天,表弟把矿山的破铜烂铁都卖了,卖了五千多块钱。他给媳妇买了条裙子。这时他媳妇早已不教书了,人也胖了,裙子套在身上有些紧,像麻袋装了一袋红薯,显不出粗细。
表弟还是去了迭部,矿主方说服了全体藏民,他们同意搬迁了。走的前一天晚上,表弟对媳妇说:“我有可能就不回来了。”媳妇说:“要是有个真能帮上你的人,不回来也行。”表弟说:“不是的,是我感觉可能回不来了。”媳妇给他在灶上烙饼,灶火红亮,耀得灯泡失色。饼烙了一张又一张。女人的眼泪掉在锅底的饼上,掉在哪里哪里就起一个小泡。
今年三月,我和一个老头住一个病房,本来有四张床,但只有我俩两个病人。他白肺,我尘肺。他是刘大发。
他行动吃力,我经常从外面给他带饭回来。他喜欢吃南方人做的猪脚饭,医院后面有一家南方人开的饭店。慢慢地,我们热火起来,很说得来。他有个女儿伺候他,比我小点,对他也不怎么关心,只顾每天刷手机。据说表弟在追求小学女教师之前追过她,也不知道怎么没有成。
有一回,半夜,我们都醒了,都睡不着。我给他分了半个苹果,他说好吃好吃。吃完了苹果,我悄悄问:“那一年,金矿石和化验单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个不能跟你说,我到死也不会说。”我说:“不说就不说。”我们又谈了一阵,说的是各自人生里的一些章节。他说:“有一年,从河南来了一个算命的,给我算命说我这一年逃不过。我本来也不信,可他走后,我总是偏头疼,疼起来让人死去活来,突然觉得算命的说的话可能是真的,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头疼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着人白纸一样来到这个世间,又白纸一样去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哪怕是一个墨疙瘩也行……”他说着说着睡过去了。我一直没睡,想了一夜,直到天明。我想起来,刘大发算命那年就是表弟矿山上工程那年。
天亮时,刘大发走了。
摩托记
陈年喜
一
也记不清哪一年哪一月开始骑摩托车,反正很多年了。到现在,前前后后骑过五辆车。其间,人与车有过很多故事发生,有些直接,有些间接,有些有头,有些有尾,有些无头无尾。
第一次骑的车,是一辆南方125,两冲,屁股冒蓝烟儿的,声音好听,样子也好看。车是借别人的。那时候,大部分人还没有摩托车,哪怕行很远的路,不管携货或轻身,都靠两条腿。那一年冬天,我们全乡在七里荫搞农田建设会战,成立了战时指挥部,以村为单位设点,任务划分到各户名下。任务都很重,工程紧迫,会战了整整一冬,用指挥长王乡长的话说:向上级交一份满分的答卷。那些年,春冬两季都要交答卷。那时,已经有很多人在外面打工,经常被活绊住回不来,有的家庭没劳力,有的男人生病,但办法是有的,那就是出钱,把名下的工程卖了,工程指挥部再把工程任务转卖给有劳力的人家。这样下来,指挥部收入了不少差价钱,任务也有了着落。我就买过一份工程。那年孩子一岁,需要奶粉钱。
离过年还有十多天,大家把名下的工程都完成得差不多了,留在工地上的人和指挥人员差不多人数相等。指挥部贴出公告,其中一条是:三天后再不能交付工程的,视作认罚,已完成的部分无效。这是一道最后通牒,所有人都没有了退路,其实一开始就没有退路。我临时请假带孩子在医院打针,接到通知,借了辆摩托车,往工地赶。虽然是第一次骑摩托车,但在此前我已骑了很多年二八大杠,一上手,驾轻就熟。
我购买的工程是一处填方,把一个小土丘铲掉,把坑填起来。工程术语叫有下有填,是最划算的,奈何下方填方都不小,价就高,给价三百元,那原是某一家人一冬的工程任务。那一天,我把铁锹抡成了风车,把汗流成了溪水。来自河南白桦沟的北风翻山越岭吹着我,出自东山的月亮照着我,到夜里十一点,终于完工了。我在平平坦坦的地上躺了一会儿,汗一点点干下来,身上渐渐变冷,心里无限欣慰:明天,孩子将有一袋桂花奶粉,明年春天,这里将长出一片好庄稼。我发动起摩托车,往回赶,一路风驰电掣。如果是白天,车后会有一条蓝色的漂亮至极的尾巴,但一路夜色把它掩盖掉了。七里荫到家八十里。车翻条岭时,突然前大灯熄了灯光,我尝试了很多方法都无效,是灯泡坏了。此时月亮落下去了,月黑风高,前没村后没店,峡河和桃坪河在岭下交汇,不见其形,但闻其声滔滔不息。少年时,我和村里的同伴们都在两条河里洗过澡,捉过鱼,留下过声音和影子。许多年过去,同伴们星散四方,我对流水也变得有些陌生,甚至产生了恐惧。
好在转向灯还完好,我打起前后闪灯,一路像鬼火闪烁,骑回了家。
二
我曾有一辆雅马哈劲虎150排量摩托车,它来自甘南合作,具体地说,来自一位藏民青年。
他叫玛旺,据说,这个名字像汉族男人名字中的建华、天明一样广普,寄托着一种美好与兴盛的意思。他是一个牧民,有三十几头牦牛和一百多只羊。这份家当,我不知道在当地算不算有钱人,有钱到什么程度。他有一辆摩托车,雅马哈劲虎150,黑色的,能跑出百迈的纯进口一代。这在骑马、步行的,以牧为生的高原山地人群里并不多见,它仿佛一件著名的球衣,把他从众多踢球的人里显现出来。我们的认识出于偶然,其实早有必然的成分:我在矿上干活,他放牧牛羊,每天生活在同一片山坡和天空下。他的牦牛喜欢围着我们的工棚打转,拣食厨房丢弃的白菜帮子和别的垃圾。它们更喜欢撕扯工棚的彩条布,一片片撕下来当作美味吃掉。这大概是它们一生里从没见过没吃过的好东西,让它们充满好奇和一尝味道的欲望。而玛旺,他永远躺在山坡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睛远远看着这些发生。
那一天,我因为上夜班,起床很晚,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划过了中天,但光辉仍然有力量。我的裤子怎么也找不见了,睡前它被搭在外面一根晾衣绳上。矿口虽然很浅,但异常潮湿,到处滴水,每天下班身上都是湿的,粉尘和锑矿的金属腥气让它沉重并充满复杂的味道。我看见地上有一只皮带扣,铜质的,无法嚼烂,我认出它正是我的皮带扣。我猜一定是牦牛把我的裤子吃掉了,此时有几头牦牛在棚前优哉游哉。我一怒之下,拿起一根钎杆,冲向它们,它们不敢对抗我手里的铁棍,四散而逃。我当然要乘胜追击,这些畜牧让人恐惧加讨厌很久了。我把它们追上山坡,又从山坡上追下来,追过一条小河。这时候,一辆摩托车风一样停在我面前,一个彪悍的人,骑一辆彪悍的摩托车。他虽然彪悍,却不敢和我动手,我手里的铁家伙连岩石都要退让三分。事情的结果是他答应赔我一条裤子,并请我到镇上喝酒。这样做的原因是,他说我是一条汉子,他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说:“你们的人里没有汉子,只有你一个。”
这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酒,我们从早上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下午,吃掉了两个牦牛头,外加好几个拼盘,其中的刀什哈好吃极了。刀什哈就是羊肚包石头肉。如果不是他的牛羊还在山上,晚上要赶回圈去,我们还不会散场。他骑着摩托车载着我往回赶,就是那辆雅马哈劲虎。我说:“这不是摩托车,这是一只虎。”他说:“就是就是,我们是打虎的人,你看,它多听话,它被我们打服了。”我们都大笑起来。
玛旺有一个哥哥在一个小寺庙里出家当喇嘛。那个寺庙在一座小山上,山很小,寺庙一点也不著名。寺庙里的喇嘛也很少,只有三四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寺里有一个篮球架,单架,可以打半篮的那种。他们每天有一件事就是打篮球,个个身手还不错。玛旺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哥哥还俗。
有一回,玛旺让我一起去看他的哥哥,矿山正好没有炸药停工了,我也想看看喇嘛庙是什么样子,喇嘛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就跟着去了。路程也不远,我俩骑着摩托车几个小时就到了。一路上,玛旺讲了很多哥哥小时候的事。哥哥小时候是个调皮的少年,喜欢打架,打伤过人也被人打伤过。当地的男孩子有出家的传统,有的人家男孩子多,出家当喇嘛的好几个,常常还不在一个寺里做事。我问玛旺为什么希望哥哥还俗。他说:“我想出国,牛羊需要人来照管,这可是一份大家当呢,一辈子吃喝都用不完。”我说:“为什么要出国,出哪个国?”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出去看看,这里的山呀水呀人呀都看够了,没有啥好看的了。至于出哪个国,还没有想清楚。”
寺庙很小,但很精致,一间主庙,两间偏庙,围墙和寺庙的墙都涂着红色,不知道是一种土质还是一种颜料所致。我到过很多地方,发现年久失修这个词,唯有放在喇嘛庙是失效的,它们似乎永远庄重、崭新,哪怕是破了,也总是破而不败,像好骨架埋在身体里的人。甘南的太阳除了夜晚,似乎从没被别的东西遮挡过,它照在红墙上,光线变得比照在别处更柔和、饱满。
进了门,喇嘛们在打篮球,同样是大呼小叫,激烈对抗,和所有的球赛场面没什么两样。他们都很年轻,与我想象中的高德大僧相去甚远。他们邀请我和玛旺也加入队伍,这样,正好够正规半篮的人数。
喇嘛不剃光头,留着很短的头发,不像寸头,发型就是头型,个个显得明眸皓齿清清秀秀。我想,在没有推剪的年代,这种头型是怎么做到的呢?
打完了球,他们去洗脸,上厕所里方便。玛旺把一个人拉到一个角落里说话,那个人就是他哥哥。他们头顶上有一棵我不知道叫什么的树,枝叶茂盛。天上的光亮星星点点,漏满了他们的身体。玛旺靠在树干上,两人说话,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内容。玛旺的哥哥个头要低一些,瘦一些,也要年轻一些,可能是体力活少而晒太阳也少的原因。
最后,他们吵了起来,吵得很凶,当然是玛旺更凶。我生怕他们打起来,好在有人过来把他们拉开了。这些人和玛旺彼此熟悉,熟人熟事,也不好说什么。玛旺的哥哥和一个同伴回了上房,他的一个同伴开始做饭。炊烟飘起来,越过房顶,和天空一样蓝。
在路上,我问玛旺,两人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说不到一块。玛旺说他哥要做一个高僧。我当然不懂得做到什么程度算一个高僧,怎么做到高僧。我也不好说什么,一路无话。不过,想回来,这两人都是好倔强的人啊,各有各的想法,又都坚持不放弃。人有了想法,就难以调和。如果我是其中任何一个,我就放弃想法了。想法有时真害人,也害自己。
夏天来了。夏天去了。
秋天来了。秋天去了。
日子像行云流水,比行云流水还要顺滑,带来的痕迹,又被自己带走了,什么都留下了,又什么也没有留下。时间没有形状,它的形状是看得见的形状的集合。
我有时骑了玛旺的摩托车去城里办事,有时骑着车上山顶看看风景,有时载着玛旺,有时我一个人。对摩托车来说,载一个人和载两个人,区别就是多一把油少一把油的事。对我们两个来说,车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就是话多话少的事。
我们打出了一窝锑矿,纯锑条。它们像一堆崭新的铁条,在一个空洞里,荧光闪烁,堆码在一起,错落有致。这是难得的好家伙,有人干了一辈子也没有碰到过。它很值钱,值钱是听说它可以直接当作工艺品,摆放在有钱人的案头,而见者十人九不识,以为无价。而我们眼里的值钱,是它可以当钞票换东西,比如拳头大一疙瘩能换一条“兰州”。
我用得到的部分给我和玛旺各换来了一条红“兰州”,给劲虎加满了一箱油。玛旺骑着摩托车,来矿口收购了一阵子锑条,拿到市里贩卖,据说挣了不少钱。我不知道锑条有什么用,只知道用火柴头在条子上划一下就可以起火,百发百中。一窝锑条很快就采完了,日子很快又恢复了旧模样。
玛旺的哥哥有时候也回家看看家人,有时候也帮玛旺看一阵子牛羊,依旧穿着宽衣大袖的红袍。他和玛旺在山坡上坐着说话,四周里牛羊吃草、睡觉。他不会骑摩托车,说够了话,玛旺骑着摩托车送他回庙里。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睡懒觉,煮饭师傅喊我,说有人找,我说谁呀,他说老藏。我知道是谁了,起来穿衣服。天真正冷了,衣服穿上身像套了一层铁皮,又冰又硬。我伸头看看远处的山头,有雪了。雪线仿佛五线谱,起伏跌宕,高的部分雪厚一些,低处,雪几乎断绝。
玛旺说:“我要走了,最后一回来看你。”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就抱了他一下。这是必然的一刻,只是它比我预想的早了一些。他有些伤感,我反而没有感觉,可能是在心里无数次预演、伤感过了。我说:“你等一下,我去请个假。”
我们要了三个肉菜,一打啤酒。天冷了,饭店的生意也清冷下来,食客寥寥。我问:“家里都安排好了?”他说:“安排好了。”我说:“哥哥答应了?”他说:“没有,还是要修行。”过了一会儿说,修行就修行吧,修行总比不修行好。我瞎回答,是是,不一定要得正果,但正果路上总要有人。我问牛羊呢?他说大部分卖了。
酒喝结束了,天也黑了,我们都醉了。玛旺说:“这一回你带着我,也练练手。”我说行。天空下起了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我说的是低处的平洼地带,在高山上,不知道下了多少场了。路上,他说:“你手艺长进了。”我知道他说的是驾驶技术。我说都是这车给练出来的。他说:“正好,它以后就是你的了,本来有人要买,但我不卖,给你留着,你也用得上。”男人活得难,得有一些东西帮你活下去。
我把玛旺送回了家,直接把车骑回了矿上。给他钱,他怎么也不要,我也知道他不会收,但我实在也没有别的东西回赠,对他来说,可能也不需要回赠。
第二天玛旺就走了。先是到兰州,然后到西藏,过了几天,他的电话就没信号了。
一个月后,我们放假了,我把摩托车骑回了家。从陇右翻秦岭到了天水,经宝鸡过西安,一直骑到了峡河,昼伏夜行,用了五天。那时候,我还没有驾驶证,也还不会使用高德导航,走了很多冤枉路。这辆摩托车真是个称职的家伙,再冷再难,都没有把我丢在路上。
关于玛旺后来的情况,我约略知道的梗概如下:他先去了尼泊尔,待了一年,又去了印度,学习了英语,后来去了欧洲,给人当导游。现在还在当导游,当然是大导游了。他喜欢当导游,年轻的时候,给牛羊当导游,成年长大了,给人们当导游。他最成功的,是给自己当导游。而我们,一辈子被别人导游着,往哪里走,往哪里看,身不由己。
我和玛旺很多年没有了联系,也和他的哥哥没有了联系。这样也好,在各自的生活中,轻松一些。
三
从老家到朱阳,三百六十里。那时候,我们常常骑着摩托车在矿山和老家两地往返。
也是一个冬天,我和弟弟骑一辆摩托车去朱阳。朱阳小秦岭金矿,近水楼台,是村里年轻人最重要的打工地。我至今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总是年年在天寒地冻的时间出行打工,想了几回,得出的答案是,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冬天要为春天做铺垫,做储备。对一些有朝无夕的人来说,他们身上充满了小动物缺少安全感的相似属性。
车过石门、吊蓬、灵口、犁泥河、小河,最后到达杨寨峪金矿坑口。天真冷,我们一路把衣领翻起来,遮挡风寒。我俩有一双胶皮手套,那是矿山上使用剩下的防护手套,我俩一路轮换着骑行,轮换着使用。冬天没有风景,只有呼呼的风声伴着发动机的轰鸣声一路前行。在翻越西沟岭时,我们把路边的野棉花采摘下来,垫在鞋底,浑身立刻暖和多了。余下的野棉花,被我们带到矿山,做了枕头芯。
那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野棉花啊。它无边无涯,开满了路旁和山坡,不分地界,同仇敌忾,从陕西翻山越岭,开到河南。打工生涯里,我见过数不清的野棉花,在北疆,在青海,在风沙漫天的毛乌素边缘,夏天它们是花,秋天它们是棉,但西沟岭上的野棉花,是最壮观的、最温暖的。那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如此野性、如此浩荡又如此让人不能释怀的野棉花。
在杨寨九坑,我们一直干到第二年二月。我们的摩托车和工友的摩托车都停放在矿口专门划出的一片空地上,乌泱泱没有边际。一些车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一些干干净净的,前者的主人已经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后者无疑初来乍到。那些多年无人认领的摩托车,被风吹雨打,锈迹覆盖了面目,轮胎化作腐物,塌陷在地上。它们的主人被死亡认领走了,人车永远两隔。
矿道有九千米深,山体南北成通途。有时候等不到洞里通勤的矿车,有时上班快迟到了,我俩就骑上摩托车进洞去,直奔工作面。头顶一条三百八十伏的高压线,不见尽头,碰上就得“领盒饭”。我俩趴下身子,一路狂奔,为的是夜短梦少一些。收获是,我们上下班路途上的时间大大缩短,我们比伙伴们多了更多的休息时间。当然,危险也无处不在,有太多事故和故事。有一次,两个工友骑摩托车上班,中途碰上矿车出来,双方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两个人就连摩托车一块贴在石壁上躲避。在交会的一瞬,一个矿斗脱了销,翻斗倾倒过来,两人万幸只受了点轻伤,摩托车没那么幸运,拖拽一路,火花四溅,成了废铁。
过了春节,弟弟开始咳嗽,开始以为是感冒,后来以为是肺炎,到医院拍了片,是尘肺。那一年,他三十六岁。
如今,我也尘肺三年了,我们也都离开矿山日久,居家的生活断绝了经济收入,也断绝了自由和远方,虽然有了大把无处可用的时间,可我们再无骑行四方的力气。
关于石门,关于朱阳,关于小河,关于摩托车,关于命运路途上的风物,我写过很多诗,一些收在了诗集子里,一些化作了时间风尘的一部分。
前些天骑车去石门看望一位朋友,又想起了西沟岭上的野棉花。日月如捐,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是不是还是那样丰盈浩荡。晚上,写了一首诗《野棉花》。我们一再写下诗歌,无非为纪念和告别。
野棉花的白
不同于任何一种人间的花
它没有香气
但有足够的温暖
冬天的时候
我们把它采回来垫在鞋底
秋天的野棉花
站在野地里
一开一面坡或一道洼地
它那些开过的 不开的同类
已经翻过季节
像那些与世界和解的人
提前获得了安顿
人不能两次踏进
同一条河流
当然也不能两次邂逅
同一片野棉花
同样的事实是 今天看见野棉花的人
是去年那人的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