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与地面亲密接触前,我听到体内传来“嘎吱”一声响。
那声如断竹,清脆、幽微,仅仅持续几秒。须臾间,我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左腿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向后扭曲着,阵阵钝痛与麻木感传来,意识清醒,身体却逐渐失去对左下肢的控制。
我抬头望了望天,午后的晴空忽然变得黯淡无光。不远处,路人惊呼着向我跑来。有人慌张而又谨慎地蹲下身来察看,有人急急慌慌地掏出手机打120。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耳边问:“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你的家人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报出一个号码,然后静静等待120急救车的到来。
天上的云朵变幻迅疾,疼痛从遥远的身体末端传来,拖着我一点一点往深渊沉沦。此刻,灵魂与肉体已然割裂,一个我躺在那茫然失措,另一个我则努力沉心静气,让思绪脱离冷冰的地面,飘向那汹涌的云端。
我在脑子里迅速勾勒出一个名字以及一个中年男人须发怒张的样子。那人姓胡,是涟邵煤矿医院骨科的科室主任,是我的主治大夫。我们相识多年,也算是老熟人了。一方面,我信赖他如同信赖自己的亲人;另一方面却又十分惧怕他,怕到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远远地望见他的背影就躲起来或是干脆绕道走。
天知道,此刻的我是多么希望那张熟悉的大胡子脸能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我面前,解救我于急难之中。
二
半小时后,我被紧急送往熟悉的涟邵医院。在见到大胡子的那一刻,我犹如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肯放。直到此刻,我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钻心的疼痛才真正回到身体里。
大胡子举着我的X光片在日光灯下反复查看,痛心疾首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咋就不小心一点呢。”
顿了顿,他又安慰我:“不过放心,有我在呢。”
雪白的日光灯下,黑白胶片清晰无比,碎裂的腿骨犹如一个被摔碎的瓷娃娃般触目惊心。由于我的左腿曾经受过伤,关节不能完全弯屈,这一摔,不仅把原已愈合的腿骨生生摔折,就连原本在肉里保护着腿骨的钢板也齐齐折断开来。这一摔,其状惨烈,宛如一个人间修罗场。在全身的重量倾向身体左侧的那一瞬间,我分明听到了体内发出的金石之声。那声音如断竹碎玉般清脆悦耳又诡异至极,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一觉醒来,额上冷汗涔涔,这次才惊觉是噩梦一场。而此刻,噩梦真的重演了。
大胡子给我做了简单地处理,开完处方和检查单,便过来和我沟通接下来手术的事宜。伤成这样,施行手术是必然的。大胡子给的手术方案是开刀取出断裂的钢板,清理碎骨,对好位,再植入一根骨髓钉固定。到目前为止,常用的钢板已经不适宜用在我摔得粉碎的骨头上。这些听起来有些惊悚的画面在大胡子和我之间却仿佛是一场云淡风轻的家常对话。
大胡子还在那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解关于骨髓钉内固定术的优点和长处,我忍不住打断他:“我知道了。可以的,反正都交给你了,胡主任,请尽快帮我安排手术吧!”
大胡子说:“你以为你想做手术就能做呀,还没过血肿期呢。让你好好疼一疼,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不小心。”
话虽如此,嘴硬心软的大胡子还是给我开了消炎止痛的药物,马上安排上了点滴,以减轻我的痛苦。从三十岁上人生第二次摔伤入院起,我就成了大胡子的老病号,每次都是他拯救我于困苦之中,把我从横着进来治成竖着出去,又把我从一个破碎的娃娃修补还原成活蹦乱跳的女汉子,也算是竭尽心力了。而我也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毫无保留地信赖他,倚仗他,好了以后却又“忘恩负义”地躲他躲得远远的。
三
手术安排在三天之后。
因为断骨没有接驳好,稍一动弹,便痛彻心腑。为了缓解血肿,伤腿必须用夹板简单固定,然后用垫子垫得高高的,一动不动地牵拉在床头,像极了上刑架。慢慢地,钝痛逐渐演变为胀痛、钻痛、刺痛,痛得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好在大胡子开了消炎止痛的药,这才顺利熬过手术前三天。
临进手术室前,几名医生和护士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我挪到推车上。
电梯门开了,我静静地躺在推车上,等待命运的又一次裁判。随着厚厚的手术室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我的心也无所依傍,跌入了未知的深渊。
时隔几年,我再次躺在无影灯下。几名身着蓝大褂的医生护士正忙着做术前准备。手术室冷气开得很足,一会儿的工夫,我就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我竭力咬住牙齿,不让它发出声音。这时,一位护士发现了我的异状,赶紧拿来一条床单替我盖好。手术床边,冰冷的仪器滴滴响着。刀子剪子钳子在器械盘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名男手术麻醉师正与护士们低声说笑着。这样的骨折手术对于他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大概一天要做好几台,他们似乎忘了正躺在手术床上的我。眼前这一切分明是因我而起,却似乎与我无关,我孤独而又无助地躺在那,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终于,麻醉师结束了与女护士们的说笑,捏着针管向我走来。
“能侧躺过去吗?对,就这样,把身体尽量侧过去一点,待会会有点胀痛,千万不要动。”
我用手端着无法动弹的伤腿,努力按照麻醉医生的指示小心翼翼地侧向左侧。
当大胡子穿着白大褂推门而入时,我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转身体躺在手术床上,后背裸露在空气中,一支长长的针管穿透肌肤,将麻醉药物缓缓注入腰椎之中。几分钟后,我将逐渐失去对下半身的管控,成为一只真正的“羔羊”。在翻过身来的瞬间,我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厚厚的镜片下目光灼灼有如神谕。顿时,所有的不安、恐惧、彷徨,都如同触碰到神迹,沉落如底。
大胡子瞅了我一眼,低声说:“别紧张。”
此时,腰以下的痛觉早已逃逸无影,能感觉冰冷的刀锋划过肌肤,带来丝丝凉意。我努力不去想正在进行的手术,让思绪飘远,最后灵魂出窍,静静地俯看着大胡子正指挥着两名助手忙忙碌碌地修补着我那条残腿。空气中,刀子剪子镊子偶尔发出叮当的碰撞声,间或锤子与凿子也会上阵,叮叮当当地一阵敲打。失去知觉的身体被猛地拽向空中,仿佛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眼前这些蓝大褂俨然是世界上最精致的科学家、艺术家,他们认真地摆弄着我的躯体,一次又一次,在血里淬炼火,在火里炼成钢。
我用意念静静地在天花板上旁观着,仿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躺在那的只是一具盛着我的灵魂的破躯壳。
画面一转,回到儿时的老屋,父亲正领着几名徒弟在堂屋里叮叮当当地干着木活。父亲是一名木匠,专门替人打家具,一年四季忙得团团转。儿时宽敞的庭院里,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幕:刨花与木屑飞溅,刀子锤子刨子凿子锯子斧子快乐地奏出一曲交响乐。我忽然想到,眼前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只是时空斗转,我变成了那截任人切割的木头。
四
不管怎样,我的阿Q精神还挺有效,两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我被推回病房。这多亏了大胡子医术高超与细致认真,也得益于他对我病情的了若指掌,当然,这些都给了我定心丸般的勇气与信心,使得手术得以顺顺利利地完成。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由于我的手术创面比较大,失血较多,在手术室里,大胡子已经给我输了一次血,回到病房后,只按照常规的骨折术上了给氧补液和心电监护。
这下精彩了,只见我的鼻孔里插着氧,手上输着液,床头安着心电监护仪,后背还连着一个镇痛泵,下边吊着一根手术引流管和导尿管,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像极一个木乃伊。母亲十分紧张地守着我,一刻也不敢分神。每隔几分钟,她就要抬起头来看看输液管,看看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着两个数字。床头氧气瓶不停地冒着泡泡,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滴的声音,一切,似乎平安无事。
约摸半小时后,我忽然觉得有些胸闷,烦躁不安,不停地扭动着脖子,想要寻找一个最舒适的躺姿。母亲被我的动静惊到了,她下意识地站起来一看,心电监护仪上显示我的低压已经掉到了55,再一瞅,我的眼神涣散,看起来有些神志模糊了。
顿时,母亲站起身来,吓得手足无措地团团转着,嘴里还喃喃自语:“救命,救命。”下一秒,母亲忽然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朝医生护士办公室冲去。
此时,已是晚上十点,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工作,除值班医生外,其余人早已经下班。接到值班医生电话说我这边出了状况,胡医生来不及换衣服便匆匆赶了过来。一顿手忙脚乱后,胡医生断定我是因为手术失血过多导致的短暂性休克,立即下令给我加大补充电解质液,接着又重新上了一袋血。
果然,紧急补血补液过后,我原本下滑的血压很快升上来了,一切生命指征恢复了正常,我又慢慢恢复了神志。这一顿折腾下来,已是深夜,胡医生这才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去。
夜已深,腿上仍火烧火烫般灼痛。母亲累了一天,此际正趴在床边瞌睡,这个固执的老太太生恐女儿再次发生意外,怎么也不肯去陪护床上睡觉。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浑身的桎梏将我牢牢地束缚在床上,犹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思考罪与赎。有那么一刻,我努力地抬起头,想要掀开被子看看那条被缠满绷带的左腿,却终是没有勇气直面那鲜血淋漓的现实。闭上眼,假寐,身体的疼痛瞬间又将我拉回现实。
倘若此刻我能以上帝的视角俯视,会看到一个形如木乃伊般的肉体正躺在床上。雪白的纱布上仍有少量鲜血渗出,经历了又一次命运痛吻的灵魂却奇迹般的愈发清醒坚韧,犹如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这一切,多么熟悉。
五
三十年前,我在长沙住院。
那一年,我十二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一不小心就从高处摔下,把股骨头给摔折了。后来又因为手术伤口感染,腿伤久久不愈。几经周折,父母将我送到省城,辗转在这家医院住下来。
这是一家教会医院改成的老医院,每间病房里有四张床。当我躺在推车上横七竖八地闯入时,迎面撞上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位面目姣好的少女静静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几乎看不出任何缺陷。事实上,可能是上天嫉妒她太完美,于是降下一场病灾。小儿麻痹症让这个美丽的姑娘从此落下了长短腿的遗憾。除此以外,她是那么完美,美得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少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华兰姐,很快,我们就熟络了。华兰姐比我大六岁,正值妙龄,除了走路有些不方便外,几乎与常人无异。不仅如此,华兰姐还特别开朗,爱说爱唱,唯一的缺憾是两脚高低不平。
那时,国内外正流行一种断骨术,医学原理是将完好的腿骨齐齐截断,通过拉开骨头之间的间隙延长生长从而达到增高的效果。其过程的残酷与痛苦可想而知。同理,这项技术也可以用于长短腿的残疾矫正。生性爱美的华兰姐不知从哪打听到这一消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求医之路。
我住进来几天后,华兰姐便如期进行手术。从上午十点一直到下午三点,华兰姐才从手术室出来。那时我还小,看到华兰姐做手术,一种物伤同类的恐惧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我在隔壁床上胆战心惊地窥视着这边的一切。只见华兰姐腿上缠满了绷带,身上吊满了管子。伤腿被高高吊起,从我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伤处仍在往外渗血,不一会儿,殷红的鲜血便浸透了纱布。华兰姐紧闭着双眼躺在那儿,眉头紧锁,似乎还没有从麻醉中醒过来,又似乎早已醒来,正在竭力承受巨大的痛苦。
断骨术需要将腿骨生生截断,在断骨两端用螺钉钢筋固定,再视骨头的生长情况调整螺钉,拉开骨头与骨头之间的间隙,让骨头缓慢生长,从而达到延长腿骨的目的。那种痛苦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可是,从头到尾,华兰姐硬是一声未吭。
没过几天,华兰姐缓过劲来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开朗。那时,里边套间又住进来一位小姑娘,病房里顿时就热闹起来。三个女孩中华兰姐最大,她总是逗我们说笑,领着我们唱歌,让我们不知不觉就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每到日暮时分,结束了一天的输液和治疗,华兰姐便领着我们拉起了歌。什么《歌声与微笑》《人在旅途》《祈祷》,华兰姐就像一只百灵鸟,会唱那么多歌,以至于我相信,只要给她安上一条健康的右腿,她就能飞上云端去。不过,即便是断了腿,折了翼,又怎能阻止我们放声歌唱。
那年冬天特别冷,母亲领着我背井离乡,在这个陌生的医院里度过了一个凄清的春节。那时,我尚不清楚,命运还将会有多少困苦坎坷在前方等着我。我是如此快乐,我已被华兰姐感染了,完全忘记了身处困厄之苦。除此外,我是那么佩服华兰姐,佩服她多才多艺,佩服她的坚强和勇敢,佩服她敢于背水一战,生生忍受那痛入骨髓的断骨术。
很快,华兰姐达到出院指征可以出院了。她走了许久,我还停留在一种幻觉之中,仿佛一睁开眼就能看到隔壁床上那双清澈的大眼,一闭上眼就能听到那动人的歌声。那只会唱歌的百灵鸟飞走了,唯有空气中还残余着淡淡的香,那是一个人灵魂里的香,直到今天仍在我身边萦绕。
三十年过去了,我与华兰姐再也没有见过面。那时通讯不发达,一次告别就是终身不晤。但那黑夜里的歌声仍时时在我耳边回响。
命运果然没有放过我,伤好以后,我也像华兰姐那样留下了长短腿的毛病。我没有华兰姐那么大的勇气去重新经历一次断骨术,但她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坚强与果敢,那种身处困境时的乐观与开朗却一次又一次地激励着我渡过难关。
六
床头心电监护仪不时发出滴滴声,将我拉回现实。母亲趴在那沉沉睡了。静夜里,卫生间传来抽水马桶哗哗的冲水声,隔壁床的陪护蹑手蹑脚地走动。我再次确认,眼前雪白的墙壁一如往昔,病房里却只有三张床,住在我隔壁的,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奶奶,再过去是一位来取内固定钢板的中年妇女。哪还有当年的妙龄少女与小姑娘?而曾经年幼天真的我也早已蜕变为一名满面沧桑的中年妇女。早在十二岁那年,完美人生对于我来说就已成奢望。命运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拉入旋涡,我没有勇气像华兰姐那样断骨求生,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手术。
此刻,夜未央,伤口处的渗血已止,疼痛再也不会让我掉下半滴眼泪。积蓄半生的隐忍与沉默都化作了药,一点一滴地注入体内,等待新的一天来临。
长夜褪尽,窗外露出鱼肚白。
终于,门外脚步声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医生护士匆匆忙忙一路小跑,卖豆浆油条早点的声音忽远忽近。昨夜刚下了一场雨,楼下的梧桐叶又掉了一地。在看到大胡子的瞬间,我们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里有交汇地愉悦与轻松——又打了一场胜仗。我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大胡子,心疼地看着他头上日益增多的白发与额间悄然横生的皱纹。年华渐逝,这也意味着,大胡子作为住院医生的职业生涯已屈指可数,往后余生,那个让我敢于放心地将命交给他的男人很快会彻底退出我的生活,那也意味着今后我要一个人好好走剩下的路了。这让我没来由地感到悲伤。
一大早,大胡子领着一大班医生来查房。与我的淡定相比,隔壁床的老太太显得有些激动。这个昨天才入院的老太太是去地里干活的时候从高墈上摔下来的,腕骨碎了,头肿胀如斗,眼眶是青紫的,貌似熊猫。那只断掉的手此际正用绷带软绵绵地吊在胸前,看起来仍旧有些肿胀。可老太太却拒绝做更多的检查,更不愿做手术。她紧紧地抓住医生的手,哀求着不要做手术,只打个石膏,要不再吃点药,打点针。
我诧异地看着她。根据我的经验,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尽管看起来伤得很重,其实根本还没有到绝境之处。试想,一个被逼到了绝境之人,怎么还会惧怕皮肉之苦?我不禁暗自感慨,原来,一个人的年龄阅历并不与她的意志成正比。
老太太的左手粉碎性骨折,却只住了三天,勉强打了三天针,逃也似的吊着膀子回去了。
手术后第十六天,我的伤口终于可以拆线了。拆线的那一刻,我扭转头去,不敢直视腿上那新添的一道蜈蚣似的长长伤疤。大胡子说我可以出院了,但至少要拄拐三至六个月,直到骨头慢慢愈合,待一年以后方可以拆除深埋于体内的骨髓钉。在这期间要好生休养。这是一个漫长而又无比煎熬的过程。我发愁地看看窗外,天空没有云彩。下次看到完整的天空,将会是几个月以后。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奢侈而又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我又想起了华兰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是否已经实现自己的梦想,还是已屈从于现实,永远抱着遗憾在黑夜里唱歌。
不管怎样,我们都曾是经历过一次又一次断骨术的人,被命运以痛吻,浴火而生,怎么可能会被现实打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