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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色

时间:2024-09-22    来源:馨文居    作者:苏眉  阅读:

  1.写 字

  幼时我父亲在床前几柜上教我写字,山石田土,横折撇捺,一丝不苟。床是老式床,比老法头里的精简,然而还是有“一根藤”和“三块头”,床额粗略地描金雕边,床面和侧翼放绘板,用来代替繁复雕花,床面是梅兰松竹,三面侧翼是仙鹤寿星,金色铜钩,暗红踏脚板,白纱帐子乌沉沉,染了灯光的缘故。那灯悬床前,擎手一拉,乌金一样沉重的光,使人心头生悲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那种悲。

  这是我对于写字最初的认识,远去的老时光,繁华隐在浮尘后,好像与我无甚关系,然自己又是从这里滋生出来,却浑然不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自私自利,所以最初学的那四个字我一直记着,山石田土,那田子边上的图绿油油的一片,让我心生亲切,那山就抽象了,至今还觉得硬邦邦。

  写和字真是天生一对的,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同在屋檐下,一个想与子契阔,另一个却只想独善其身,阴阳两极,倒也相辅相成,凑在一起过日子,日久见真情了。

  写字是讲“出手”的,这是苏州话,类似于天赋的意思,炒菜、女红、绘画,“出手”好不好,是有云泥之别的,有些人天生“出手”好,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初次下厨就出手不凡,在我看来简直像神仙的。所有好的文字、绘画、菜品、甚至诗歌,皆出自上帝之手,“带有神性”是我对于一件物、一个人最好的褒奖,也是最坏的打算。因为不可企及,归根结底只是一个神话,人类意识作的孽,混淆视听,却又千真万确。

  宋季丁先生有点像神话了,也更像一部魔幻剧,哥特风,黑白默片,黑泽明的黑,一清二白的白,幽默的默,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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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盲,壮年时得癌,便摘除了其中一只,仅靠一只眼睛看世界,看了30多年。这三十多年中,他的眼疾一直没有好过,动过手术的伤口反复感染化脓,若脓水在眼腔中积聚到一定时候,流入腹中,就会引起腹泻,吃药打针都是治不好的,只好待它慢慢消减。如此循环,直至往生。

  有闲暇的时候,他抽烟,烟雾从他裹着纱布的左目(已经没有目了,一个彻底的空洞,亦是看世界的另一个只眼)缈缈而出,这个时候,他看上去就很像一个神话了。他抽烟、泡茶、拭尘、浇花,如若全盲了,他也会这般活着,无视他的左目,也无视他的右目,盲人一般地活着,因为盲人是不靠眼睛的,靠心。

  可巧他是写字的,我手画我心,写字作画是一个派别的,都是心作的相,印章也是,宋先生写字刻章,留一个心印在人间,拱手作个揖,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他曾说“我因对天发了咒,一定要写到双目不明为止”,我看来看去,没有看到奋发图强,奋发为了图强,野心勃勃的一本正经,得失都重重地放心上的,拙劣的话剧,热热闹闹的一个人间。宋先生只是一个书空,幼童拿手指在空气中比划,认认真真,像煞有介事,欣悲交集一个个写过来,最后只留一个欢喜,欢喜是拿平静打底的,他擅长平静。摘录宋先生文字若干,《半个先生能拙表》,这样你会相信他的平静,还有欢喜:

  能黑夜骑车,快速前进。

  能在灵隐探胜。

  能轻度掘树搬石。能种花种菜,但要人帮助体力劳作。

  能洗碗、淘米、煮饭、扫地、洗刷痰盂、积肥。

  能磨治砚石印章一类文物。

  能写好唐以前书法篆刻。

  能烧煮中意的高级、低级菜食。

  能与雅人谈笑、写信。

  能与狡猾旧货商人购买物品。

  ……

  久经锻炼不能算数,尤其不能四则应用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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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对不能辨别方向,至多能辨别南北。

  不能熟悉稍稍复杂道路。

  绝对不能针线。

  不能攒好被褥、纱布、纸张。

  不会杀鱼、洗蟹、拔猪甲(爪)细毛。

  绝对不能与某种人应酬及吃饭。

  不会买菜,主要是不会称斤两及心算价格。

  不能搞政治。

  不会穿跑鞋带……

  他又在给学生的信中提及:“八月五日接煤饼久不旺火,忽觉左耳失聪(聋哑皆我所愿),五日后肿及淋巴,肿痛难寐。”病痛是他常态,且穷、且困,靠糊纸扇和火柴盒补贴家用,写字刻章所需笔墨、印石,皆来之不易,却也只重在修习过程,刻章过万,刻后磨平,再刻。作品大都随手散失,了无难色,过世时身边仅留印方20余枚,且六面皆被刻满。且不言。

  他本浙江杭州宋庄人,寓居苏州,家世清贵,其祖父藏有三国以前古璧500品,因战乱夷为瓦砾。

  他一生中,从未因写字、刻章获过相当的殊荣与厚待。

  他说:人家说我娃娃体,其实我是六朝碑。

  2.在最好的时候,我们都不曾见

  有时候我们记住一个城市,一栋房子,一片水域,或者一树花开的样子,都是因为一个人。

  人与人的交往皆走缘,擦肩而过或是命里相随,皆天定。能够静心坐下,同饮一盏茶,是为欢喜。

  就这样,静默着,不言。

  像一个人在暗夜里散淡的梦境。

  星星是略微含愁的女子,她的愁是一种恍惚,吃茶间的凝神,或是人山人海中忽然的停顿,蓦然回首,她缓过神来,朝你一笑,世界依旧清凉美满。

  含愁是一种意象,宋画里婆娑的竹影,线条都是淡墨,印在褪色的白宣纸上,远去的旧梦。梦里有佳人。

  她的愁不是愁,是湖上的镜像。蜻蜓点过,了无痕迹,但是空寂里面有画影。

  美丽总是令人忧愁,然而还是受用。

  与她结识,在一个湖边,我们在水中的荒岛上走了半日,拍了许多上野风子风格的照片,她为我作了一幅素描,寥寥几笔,长发垂眸,我觉得美极。

  那日我们都是白衣白衫,带了小小茶屉在水边饮茶。茶是铁罗汉。同去的还有车、炎。一席笔墨,晚霞淡去。

  就这么聚散离合,每一次的见面,从不刻意。

  我已经习惯了独处,并将其当做生活的一种方式,这是在人世间的一种偷懒的修行。每一种生活都是修行,如同一棵树肆意妄为的生长,你不能说它长得不够完整就否定它是一棵树,也有一些在没有目的地生长,也可能长着长着就不见了,但是没有人能够否定它的存在,就像没有人能够证明它曾经存在一样。我的修行不是人们意义上的修行,不是吃斋念佛,不是环球旅行,不是慈善公益,不是普度众生,我说的修行只是内心获得安宁的一种方式。殊途同归,对我而言,树下独饮比在佛堂里人头济济地念经更有效。我是一个懒人,期许着,不与大量的人和事交锋,就完成一个内心的笃定。当然也许,这种笃定是雪花般的纯洁,经不起风霜雪雨的。但是,我认当下这个理,不会过去忧,不为将来愁,心里惦记的是当下手心里的温度,一盏茶,一度饮。

  树下独饮,还是有人可以做那棵树的,比如说,星星。

  我是指那植物样的安静,或者包容。

  人和人之间讲究气场,难描难画的,说到底还是归一个心,相由心生,因而带来周围的气场,一幅没有图像的画,一曲没有声音的歌,只要存在,总是有人被感动的。老车说写文章最忌讳津津乐道,我总是犯忌,千般万遭走来,都栽在心里。就不言,与星星饮一盏茶。

  她在祝家园,有个文饭小筑,小,幽静,带个阁楼,精致榻榻米,骨肉韵婷。闲来我总是去,与她吃茶,抚琴,看她作画,寥寥几笔,珍珠白,几尾仙鹤跃然纸上,黛青茶席,淡墨香,秋风化羽。

  我晓得她一直都在。

  3.其羽可用为仪

  修茶修的是心,书法也是,其间留白,和吃茶的空寂一样,实则为殊胜灵魂中的游园惊梦。在现世中一个安静的投影,万物莫不过如此,一盏凉茶,几笔写意,勾勒出一个清净和寂。

  我们看书法,吃茶,会友,除去现世谋生之用,归根结底,无非寻一个内心清净,清净心使人入定,定生慧,其心便可欢愉。所有的大成,如梦幻泡影,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去作种种努力,默默地追寻。

  黄翔是个追梦人。庄周梦蝶,物我两忘,说的是个诗化的哲学问题,在于书法,却也有点意思,多年来他醉心于草书的研习,怀素、白蕉、林散之,再到米芾、徐渭、黄道周,他是认真做了功课的。

  在人世间,能有一物为自己所喜,是造化。在这一点上,我想他是幸福的,公安工作面对的是最深重的人间,而书法,则化羽成仙,在方寸上给自己制造一个蓬莱境,一生若有所托,无论在生活中吃着怎样的苦,肩上挑着怎么样的担子,也都可释然了。

  我初识黄翔,源于自家一个老伯的引荐,当时我在编辑一本渭塘的地方历史刊物,做着明朝先人刘珏的功课,刘珏是沈周的启蒙老师,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亦可说是吴门画派的先驱。这个老伯对我说,他的一个远侄,黄翔,因为研习过明朝书法,所以对于刘珏,也是略知一二的,身在公安系统,却是一个斯文人,喜欢看古籍、临帖,当下通了电话,约了一则稿子。没过几日,黄翔老师便投来一则半文言的文章,行文清爽简约,看得出有良好的阅读习惯和古文功底,将刘珏的身世、与沈周的师从关系、后世的影响,交代得清清楚楚,为了这篇文章,还特地驱车去了刘珏旧宅与墓地遗址探访,对于历史和现实,都十分敬重。

  过后几年,又得消息,他作了书法义卖,所得善款,皆做了慈善。也有在报纸上看到他半文言文的游记,登山看碑,抒怀临帖,都是道法人间的事。

  书法我是不大懂的,黄翔老师约了我许多年的文章,皆不曾好好动笔,实在是怕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于书法,我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学着袁枚的鬼怪小说,子不语。然而在书法之外,有些事物,倒是相通的,我一直认为,书法也好,绘画也好,琴、香、茶、曲,此外种种,皆要用一个人的内心修为来打底,否则不外就是个工匠。修为是用“修心”和“作为”来担当的,而这担当,他也是扛得起的,许多老师皆用“勤奋”来形容黄翔老师,这也是对的,“勤”字拆开来,是谨慎地用力,亦可说成是有所思考地行动。“奋”以大、田组成,是片广袤天地,陆羽当年用《易》给自己占卜,得“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为吉卦。黄翔的名字中亦有“羽”字,拆开来,即是一对翅膀,也是加倍的修习,是巧合,也是注定。与之共勉。

  4.一叶观园

  月光里有一百万种涅槃和圆寂,所以它的颜色亘古不变。心里盛着乡愁的人走出来,走入另一种故乡,像燕子筑巢,它需要一种坚固的语言,来承载生活。

  于是有了造园。

  明代的时候,苏州掀起过一股造园热,那时候唐伯虎依旧贫穷着,然已在桃花坞有了一方天地,再有艺圃、沧浪亭、拙政园,不一而足。

  苏州人喜欢隐于日常。日常是朵莲花,芸娘用来做了茶,沈三白也巧,盆景、修植、插花、筑园皆是高手,生活是最好的课,所以黄永玉的插花研究史里,光长洲县的插花家就不计其数,沈周、文征明、吴宽皆列其位,苏东坡当然也是。

  所有事物皆有通感,一个画画出色的人,下厨必然也不错,不信去看张大千。文字感觉好的,在绘画上,见地也高,例子不举了,太多。

  造园,更加考究心性,仿佛作泼墨大山水,也肆意,下笔如有神,也严苛,一失足千古恨。然而心念所往,心诚之人,得加持,许多海市蜃楼,就成了瓶中莲花,观园观意,不过一个观心。

  沈匆从月色里走出来,有点沉默,带着一点陶土的颜色。有他一张照片,脸部特写,光线半明半暗,颦眉,仿佛思索,然而也许只是独处时候的样子,待人间,他总是太多温慈,温慈到仿佛世界上没有这个人。

  却也无法消逝,因为他已造了一个园。物是人不非。

  与他是老友,因为熟稔,许多事,有道未道的,可以通晓,比如这园,航拍下来,现半个“竹字”,他有斋曰“半竹居”,也是亲手绘的图。又名“一叶园”的,他爱栽文人盆景,有朱子安遗作,亦有周瘦鹃留下的菖蒲,岁数不大,悉心在盆景上已经二十多年,侍弄的盆景千巧万巧的,却也一叶蔽之。我想到千利休那朝颜,一朵花的紫韵,覆盖了整个庭院的姹紫嫣红。缺憾,便是完满。

  自手绘设计图,至现在园成景造,半流半沙枯山水,加之石板青泥、绿竹紫阳,已有三年。三年之中,人间似有万年,这话没有说错,宋代唐庚诗曰:山静如太古,日长如小年,这种时间的停顿里含了一种天真和专注,悠悠不知天命,而天命往之,这是念力的优美所在,许多事还没有想清究竟是为何,事就这样成了。

  唐庚的诗下面还有一句: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

  老车以前和我谈及写作,说不可对美的事物津津乐道,因而我对于赞美,总是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吝啬在,在不熟的人面前,沉默寡言,在相熟的人面前,索性调侃以待,有时来到这半竹居,观花时候观花,喝茶时候喝茶,听雨时候听雨,仿佛也不能多言。世间的蹉跎太多,半掩心窗,已是不易,终究不能对时光要求太多,对于美的事物,却可以沉下去,一醉万年。

  他用过一个笔名,叫沈醉,刻成章,就是一个清瘦的沉醉,朱砂红印在白宣纸上,他临沈周笔墨,也是万年之意。

  这半竹居,还有一个大名,叫刘珏美术馆,亦称友竹美术馆,取意沈周“有竹居”。刘珏,是沈周的启蒙老师,如果明晰地研究过明代画论的人,便可知道,他在沈周一生中起到了极其深远的作用,有一本书,叫《江岸送别》,美籍华人高居翰所作,我在深夜观看两个古人在600年前故里旧址上的情谊,老者颔首,青葱少年执笔含笑,旧日水墨,往事不可追,唯有无尽意。

  5. 抽离之心

  观道自在。若是真自在,就变成了菩萨。菩萨百千相,作画变了独语,一念之间沧海桑田——都到了那画布上去,缔造色声香味触法,墨水滴到净水瓶里,不是菩萨也是上帝。

  于画,我不敢乱言,妙玉称自己为“槛外人”,我是那门槛都尚未见着的,亦信手涂鸦,点兵点卯,状若幼童,一场天真的骗局。画与诗一样,最是朴素自然,也是最严苛的,一任天真之中有惊心动魄之处,海啸之后平静的片刻,天空碧蓝,肃穆幽静,万古长远地仿佛长驻天地,若不思那灭顶,即便死亡。换一种角度,那白浪、那浩瀚、那幻灭的悬崖式的壮美,真是美过任何一幅画作的。我们溺死在自己的常识里,所以也有人称道庄子鼓盆而歌。

  古代画论有“墨分五色”的说法,老车说这是水的功德,风行水上,笔墨生出万种风情,呈现于纸,就出万象。万象之中,都有法度,心念凝成的现身说法,于画,这是最直接的呈现,有时候文字便显得累赘。

  与其絮叨半日,不如俯身下去,拈一片绿叶。

  或者画下来。

  这片叶子就会有千百万相,有时候,它就好过任何一种语言。

  世间有许多,因为不可说,就多出许多神秘,于是就显得高级。比如道。至今我都没有听过“画道”一说,也许是因为真正理解绘画的人对于世界有一个自己的明了,所以此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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