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难以忘却,枸杞已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鲜红的印记,让我魂牵梦绕。对于生我养我的枸杞之乡来说,以前自己眼中所有她的种种不足和缺陷,都随着茨园旁升起的缕缕炊烟,飘着乡村的温情让我时常回味、咀嚼。
在我小的时候,生产队上只有五六亩茨园,而且是东一块西一片的,没有统一规划集中在一起的。并且茨园周围打着一米过的土园墙。有的土园墙因年久浸水而坍塌,用茨条补着篱笆墙,目的是枸杞红了的时候,不让孩子们随便进去摘果子吃。
过去农村人把枸杞树都叫茨。种茨的园子,自然而然叫茨园子。茨田里懂得栽培管理技术的人,才能被称之为茨农。当地人习惯说摘果子,也就是口头语,只有文人墨客做学问的时候才写成摘枸杞,这是地方风俗习惯的古老延续。
那时每年入冬以后,生产队里都要安排两个责任心强的老茨农,早晨担着大铁桶挨家挨户收尿(以尿的多少给各家记工分),然后挑到茨园逐棵按量浇灌。整个冬天一直这么干着,这种施肥方法叫灌根。灌了根的枸杞品质好。
过去的枸杞树都是一米多高,而且树冠培育的又圆又大,分布呈伞状,经过修剪整形的树层次分明,透光均匀,被人们形象地叫做“三层楼”。每年春天枸杞树就嫩嫩地绿了,可是直到五月份,它紫红色的五瓣花才慢慢开放,小巧玲珑的花儿在风中摇曳着,花的颜色逐渐由紫变白的时候,小青果子就开始慢慢冒尖了,茨农的希望也随着青果子在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成熟。
时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那个吃不饱的年月,我们喜欢的季节是六月份枸杞红了的时候,我们一帮挑(剜)草的孩子,常常乘看园子赶麻雀的老婆子中午吃饭时悄悄溜进茨园子,摘一把枸杞出来,躲在抽穗的麦田埂上,好好享受一番。枸杞之乡的孩子虽然都知道枸杞性热,一次吃得太多了会流鼻血,但那时的人食不果腹,为了饥饿的肚子,顾不了其他。
在农村来说,摘果子的日子充满了收获的喜悦。天刚麻麻亮,一帮丫头、婆姨、老婆子在妇女队长的吆喝声中,提着筐子和凳子乘早晨天气凉快早早进了茨园子。其中还有几位小脚老婆子,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在我们解放四队,地主老婆子“死逼毛”的脚最小。这些小脚,就是旧社会裹脚留下的所谓“三寸金莲”,走起路都颤巍巍的,何况在茨园里还要摘枸杞,用“田骚狗”的话最形象了:“爬起跪倒的,跌绊个一天真不容易。”其中滋味可想而知。口渴了只能就近喝几口渠水。晌午天气太热了,在社员们的要求下,队长也会派人挑两桶清凉的井水来解渴。由于天气太大了,水桶还没落地,大家都渴极了,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抢着喝,大口大口地喝,一碗一碗地喝。那个凉快,那种解渴,真痛快真惬意真过瘾!在哪个时代,我妈常说:“喝个凉水都是香的。”那清凉的享受,那咂嘴的感叹,好像是分享了观音菩萨的圣水。
那时的孩子,只有背着喂奶的弟弟妹妹,才能名正言顺地走进枸杞园,借喂奶的机会吃上红果子。
在以队为核算基础的大集体时代,摘果子是以斤论工分的,讲究的是手脚麻利,多摘几斤就能多挣几分工。所以人人都是争先恐后,比手快,比耐力。在烈日炎炎的盛夏,天气刮几缕轻风还好受些,没风的茨园子里到处是一片闷热,加上园子里湿地上蒸发出的热气,真是如在蒸笼一般。当汗水沿着睫毛往下流淌视线模糊的时候,摘果子的妇女有时顾不上用头巾擦汗,往往是抬起胳膊用衣服袖子往脸上一抹,又摘开了,摘那份收获和汗水,摘那份酷暑和甘甜。到收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手臂酸痛,每个人的衣服背上都有一层白白的汗渍。至此,我才理解了“枸杞”为什么又叫“苦杞”的真正含义。那时的人活得比较乐观,刚松了口气的年轻人总是少不了戏闹,用那时的话说叫穷欢乐。人们对日出而作的苦世界似乎习以为常,用当时农民调侃的口头禅说:“鸭子过去鹅过去,孙子过去爷过去。”那种忘我的劳动竞技状态是空前的。那种永不颓废的奋斗精神一直伴随着我,影响着我,激励着我,使我走上成材之路。
过去我们生产队上晒果子的地方是饲养院四周的房上,房顶上还有一层两间大小的高房子,五保户康老汉专门睡在高房子里,负责看管晒果子的工作。那是生产队的禁地,又是生产队的宝地。通往房上的途径是饲养院子里的一架高梯子。房顶上用土垡子支着许多排果栈子,枸杞就是在这里被一天天地晒干。晚上又被一栈子一栈子地摞起来,早晨再一栈栈地抬开,天气只要稍有一丝雨意,生产队长就赶紧派几个小伙子把果栈子全部抬进高房子。碰上连雨天,没晒干的枸杞容易发霉,霉果子不值线,社员的心血就白费了。枸杞是生产队上的主要收入来源,更是社员的护心油、命根子。
在天旱少雨的夏季,枸杞树上容易起蜜(生蚜虫),一般是往茨园子里灌深水,派有经验的茨农用水锨子泼。只有蜜严重时队上才舍得花钱用“六六六”粉兑水喷打,每一分钱都在算着花,都要用到刀刃上。那种艰苦奋斗的精神今天何在?茫然四顾,只剩下我的感念和追忆。
那时父亲筛完果子,总要带点夏果子的把子(果柄)回家,枸杞把子中也不乏漏到筛子下面的小红果子,将枸杞果把子用温火炒一下就能泡茶喝。喝这种枸杞把子茶是家乡古老生活的延续。这种枸杞果把子茶的茶水橙黄透明,偶尔还有两三粒小小的红果子飘在上面,颜色甚是好看,喝一口,慢慢下咽,细细品味,口感甘甜清香,风味独特醇厚,有一股浓郁的枸杞味,尤其是在温火上熬出来的茶水,有一股很特别的焦糖般的苦甜味,味道浓厚无比,因为这种茶是热性的,所以冬天喝最好。直到现在我还常喝这种自炒的枸杞果把茶,一是味道特别。二是口感确实好,营养价值高。三是品味往日的记忆。我喝过一千多元一斤的碧螺春绿茶,但枸杞把茶的风味是碧螺春永远也无法取代的。
每年冬天壅茨的时候,队上总要买回按定量供给的黄豆油饼和菜籽油饼,掺在一起壅茨。每当掺豆饼的时候,我们一群孩子总是舍不得离去,乘队长不在时瞅机会下手,上去挑几片黄豆饼充饥。慌忙中千万不可挑错了,误食菜子油饼会闹肚子,重者常常使人恶心呕吐。每每忆及这段艰难困苦的往事,总觉得少年时代的生活多了一份沉重。有时转念一想,我觉得我们那一代人还是幸运的,我少年时的沉重只是物质上的,看着今天学生越背越大的书包,他们今天精神上的沉重,远远超过了我们的过去。
过去人们的物质生活虽然贫穷,精神上却很充实,虽然过着低标准的生活,小偷却是九牛之一毛,可以说是夜不闭户,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有多好。现在的人物质生活虽然好了,但道德伦理的精神却在全面倒退。过去的坏人像老鼠,现在的坏人像老虎。如今人人都在向钱看,在金钱面前讲平等。为了钱,三陪小姐到处都有。由此可见,人类的精神贫穷比物质贫穷更加可怕!
一次朋友聚会,养牛专业户指责出租车司机变坏了,两个人谁好谁坏,争论不下,让我评理。可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又能改变什么呢?如今的社会已经没人提作风问题了,谁有“风”谁刮,到处是“彩旗”飘飘。于是酒后的我开了个幽默地玩笑:“现在的人都好,变坏的都是养奶牛的,天天摸着最大的乳房……”
现在人的思想意识和过去一比,我才感觉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人的精神面貌真是社会主义的典范,那种意识那种精神和今天一比,仿佛是一片净土。并不是我刻意皈依过去,皈依传统,而是树高有根,无根之树乃木也。
前几天中午我去坐车,在等人的时候,坐在车里就像在闷葫芦里一样。售票员说今天的气温是三十八摄氏度,一位华贵的少妇说:“人坐着都出汗,摘果子的人不知是咋摘的?”从小在茨园边长大的我插了一句:“人是环境的产物。与其说是采摘枸杞,还不如说是采摘汗水更为确切,因为每一粒枸杞都是汗水的化身和结晶!”
在家乡,摘枸杞的女人们就这样采摘着丰收的喜悦和生活。枸杞红了一跑子,摘掉一茬子,摘掉一茬子,又红了一跑子,红了摘,摘了又红,这就是枸杞树的风格和精神:充满生机、朴实无华、骨气坚韧、默默奉献,枸杞之乡的人民正像枸杞树一样,总是在永无止境的创造!永无止境的奉献!正是一代一代人的奉献精神才使红枸杞驰名中外。
往事悠悠,难以忘却,枸杞已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鲜红的印记,让我魂牵梦绕。对于生我养我的枸杞之乡来说,以前自己眼中所有她的种种不足和缺陷,都随着茨园旁升起的缕缕炊烟,飘着乡村的温情让我时常回味、咀嚼。枸杞枝头飘来的风是甜的,雨也是甜的,茨园里渐渐红起来的美好往事,以一种别样的情绪在风中玲珑着,使我在独守时光的夜晚,寻根记忆,笔耕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