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内科的门诊出来,爹探询的目光网一样将黄孜裹了个严实。黄孜故意别过脸往门诊室里看,那神态像是有啥宝贝丢在里面了。他强忍着眼里的泪,心像被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划了一下,隐隐地疼。爹又咳了,黑瘦的脸扭曲成一个干瘪的核桃,黄孜的心随着爹的咳嗽颤动着。刚才医生指着CT片对他说:“你爹的病已经到了肺癌晚期,药物不起任何作用了,孩子,还是回家准备后事吧。”头发斑白的老医生神态肃然,容不得黄孜有半点怀疑,就一锤敲响了爹生命的丧钟。
“爹,医生说是肺炎。”黄孜扶着爹的胳膊故作轻松地说。爹不情愿地拂去他的手。爹不喜欢别人把他看成是一个病人,一个老头,他才六十四岁啊,在爹心里他还年轻着哩。
“肺炎,肺炎好,死不了。”爹一脸释然,紧裹着黄孜的目光哗啦松弛开来。
医院门口的白杨树下摆一溜小水果摊,香蕉、菠萝、水蜜桃……都是爹很少吃的稀罕东西。黄孜在卖香蕉的摊前站定,摊主殷勤地递一张笑脸。爹在一旁用手拉了拉黄孜的衣襟,他扭头看到爹黑瘦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激动。爹扬手指着路对面一间装潢极讲究的店铺,店铺门额上有“森林咖啡屋”几个歪扭的字。黄孜明白了,爹是在为“咖啡”两个字激动着。爹种了两亩咖啡。春天时,县科委从南方某个种子公司买了两百斤咖啡豆,试图在全县轰轰烈烈地搞一个咖啡基地,逐年推广开去。县科委是他们村的包村单位,科委主任老张把黄孜家特意命名为“党员示范户”。他对爹说:“你是党员,又是示范户,就带个头吧,任何新生事物的开始都很不容易的。”爹让老张说动了心。老张又说:“买回去试试吧,这东西金贵,一亩地咖啡豆将来卖好几万元哩。”爹被好几万元诱惑着,咬了咬牙了买了二亩地的种。老张后来教爹如何育苗、栽种、施肥,还不时带人来爹的二亩地参观。后来老张不再来了,听说老张高升到另一个县当了组织部长。
“爹,咱们也喝它一杯咖啡。”黄孜牵着爹的手过马路,他牵着爹的手时,突然觉得爹柔弱得像个孩子。“那东西好喝吗?”爹小心地问。黄孜笑了,憨爹哟,不好喝的东西人家能买吗?
黄孜记得自己第一次喝咖啡是高考刚结束,那时考场设在县中学,考完试,朱慧站在校门口向他招手:咱们喝咖啡去。他任凭朱慧拉着他走进一家新开业的咖啡屋。咖啡屋有柔美的音乐,高脚红蜡烛,桌上纤细精巧的花瓶有微微倾斜的红玫瑰,淡蓝色的咖啡杯,纯银质的小勺。那天,朱慧穿一件衣领开得很低的黑色连衣裙,闪烁不定的蜡火中,他看到朱慧美若天仙。朱慧属于班里的差等生,她并不因学习差有所羞愧,整天乐呵呵的。黄孜很喜欢朱慧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态。咖啡苦中微香,那种香厚重温和,久久地停留在舌齿之间,让黄孜难以忘怀。
“卖咖啡就卖咖啡,还啥森林的。”爹咕哝一声。
咖啡屋在一排卖扯面饺子花圈寿衣的商店中显得卓尔不群。门是天然的树皮做成的,粗糙古朴典雅。伸手推门时,黄孜回头望了一眼爹。还不到冬天,爹已穿上了薄棉袄,袄上罩一层淡淡的尘土,他喜欢穿的千层底布鞋同样被尘土覆盖着。他想给爹拍打拍打,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喝咖啡吗?”一个甜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接着黄孜看到年轻的女服务员,一袭天蓝色长裙,头上是绿树枝绕成的花环,俨然一位森林女神。环视小小的屋子四周映照着影影绰绰的树木,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林涛鸟鸣涧水声,仿佛走进了大森林。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杯是精致的小木碗,匙勺也是木质的。
“黄孜,卖咖啡搞这名堂干啥?” 爹黑瘦的脸疑惑中泛着兴奋。
爹张望着四周,一脸茫然,俨然一位走进森林不慎迷路的老猎人。
“这是情调。”黄孜给爹低声解释。
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情调?啥狗屁调调,我看是调情,你看那女娃穿的,鬼一样呀。”
黄孜不再理爹,他又一次想到了朱慧。那天,朱慧和他在古典音乐中慢慢品尝着咖啡,朱慧向他第一次谈起自己的祖父朱一针。朱一针是朱慧祖父的外号,给人诊病一针即除。朱慧的祖父当年拒绝给日本人看病,被砍掉了大拇指。被砍掉大拇指的祖父一天深夜自杀了。黄孜也给朱慧谈起自己的祖父,说过去他们家有漂亮的大马车,成箱不乱号码的银元。那年闹蝗灾,庄稼颗粒无收,祖父在巷里支起大粥棚,救济饥肠辘辘的穷苦百姓。灾年度过,祖父却鬼使神差地染上大烟瘾,银洋马车房子枣园一一化成烟枪里的缕缕青烟。后来,家里已屋无片瓦,地无一垄,冬天,祖父用破棉套绑在腿上御寒,解放后,家里却成了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多年后,父亲当上大队干部,不能不说是祖父烟枪的功劳。黄孜说的祖父是传说中的祖父。朱慧用脚在桌子下有意无意地踢着他的椅子,椅子一震一震的动感中,他觉得朱慧似乎是用手一次一次柔情蜜意地拍打着他。那时,他凝望着烛光下脸色红润十八岁半的朱慧,有一种娶她当媳妇的强烈愿望。
咖啡被森林女神端上来了,袅袅娜娜地飘着香气。黄孜用小木勺搅动着黑褐色的液体和他甜蜜的回忆。爹端起小木碗一仰脖子将咖啡咕咚灌了下去。
“爹,好喝不?”黄孜问。
爹咂着嘴巴,品砸着沿食道快速下滑的那股热流。
森林女神掩嘴在一旁偷笑。
“啥味呢?”爹仰起头问他。爹的神情让黄孜一瞬间感到爹真正地老了,老得又憨又傻又迟钝,让人生出许多的爱怜。
“爹呀,这东西得慢慢喝,像品茶一样。”
黄孜将自己那杯推到爹的面前。
爹鼓着腮又“咔咔咔”地咳了,黄孜感到周围树叶纷纷抖落,爹像被一群野兽围困着,黄孜手足无措,他无力挽救父亲。
结账时,爹讨价还价:“女娃子,能不能便宜点,一杯二十块,喝血哩。”
“这不是白开水,这是从美国进口的高档咖啡,现磨的。”森林女神俨然成了森林里变化无常的女魔王。黄孜拉着爹的手匆匆离开。
“这狗日的咖啡。”爹又回头望着望森林咖啡屋,满脸愠怒。
2
黄孜明白,这一瞬间爹的心又回到了他那二亩咖啡地,金贵的咖啡对爹来说也是好事呢,对黄孜来说并不是这样。入了十月天,黄孜每次从咖啡地经过,心里总是别别扭扭地难受。那些枝条修长的绿东西,像一个个绿发魔怪,心怀鬼胎整日窃窃私语,酝酿着他们的黑色阴谋。在它们身上爹付出了全部,从咖啡豆落地的那一刻起,爹的心就随着咖啡豆埋进了地里。从乍暖还寒的二月天,到热浪蒸人的七月天,爹很少离开他的咖啡地,在他内心深处,总企望北方这片濒临黄河的土地上,能捧出喷香诱人的咖啡豆,也像村里那些在外开饭店的家户一样,在城里买上楼房,开上小车,过年时节趾高气扬地走在巷道里,见人就发软中华。黄孜隐约地感到二亩地里,这些所谓的咖啡豆,一串串略显殷红,用手一捏仍是一泡嫩嫩的水汁,黄孜的心已经凉去,这是魔鬼的种子,不可能有所收获。十月天里,平原上该摘的摘了,该割的割了,唯只有这片土地的枝条仍顽强地绿着,不识好歹地等待着第一场霜冻的来临。
晚上,月色很好。黄孜撑起胳膊揭去身上的被单,爬下土炕,他的脚还是不小心将爹的小板凳磕碰了一下,小板凳上的茶缸咣当一声碰落在地。爹打着呼噜,没有被响声惊醒,黄孜这才赤脚走出小屋。
院里明晃晃的,土墙,树木,鸡舍,槽头,一切都浸透在月光的寂静里。
月色里,黄孜赤脚向空洞洞的槽头走去。槽头早就没了一根牛毛,槽头仍旧是槽头的味道。黑暗的墙角,黄孜伸手摸起一个麻包夹在腋下,沉重的麻包,压在他又长又瘦的臀上,他微微地倾着身子。来到小院中间的开阔处,黄孜熟练地拉开口绳,麻包里的棉花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这些验不上级进不了等的次棉,是黄孜从四乡八邻低价收来的。黄孜搬出所有的麻包后,又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塑料编织袋,袋里是两毛钱一斤的滑石粉,滑石粉抓在手里光滑细腻,黄孜把滑石粉均匀地撒在棉花上。月光下,棉花变得雪一样的白,托在手里,沉甸甸传递出可喜的分量。
在这样的月夜里,黄孜又一次想起朱慧。这月夜黄孜不能不想朱慧。他和朱慧高考落榜后,朱慧仍旧是无所谓的态度。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出其不意地跳到他的面前,他又惊又喜不知所措。朱慧无所顾忌地咬着冰糕,告诉黄孜父亲已经给她办好了去省医科大读书的一切手续,她不喜欢学医,父亲却自作主张给她规划好了一条通往医院的路。他看到朱慧手里的冰糕在一点一点地隐去, 嘴唇在冰糕的浸润下显得愈加红润。朱慧仰起头问黄孜:“你说我父亲的这种行为叫啥?”
黄孜不明白,朱慧大笑道:“叫强奸民意呗。”黄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红润的嘴唇里怎么会吐出“强奸”这两个粗糙的字来。
朱慧又问:“你打算何去何从呢?”
黄孜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父亲也从来没有和他谈过这个话题。铺在他面前的路,除了上大学就是和大多数农村毕业生一样,种地养殖当民工扛长工打短工。朱慧扔掉手里的冰糕棍,拍了拍手,说:“黄孜哎,我看你还是跟我家的司机学开车吧,天南海北地闯一闯,啥南国雨林,北国雪原,西域沙漠,一饱眼福哎。有了钱你可以自己买车跑运输,这是一个很不错的生意。”
黄孜感到朱慧为他安排的路合情合理,脸上顿时神采飞扬。这天,朱慧第一次把黄孜引到自己家。朱慧的家让黄孜真正见识到富人家的气派。朱家占地一亩,宽大的门楼下,汽车畅通无阻。刚走进去,黄孜看到刺眼的楼房和楼前姹紫嫣红的小花园,瞬间一种不可逾越的东西阻隔在他与朱慧之间。
朱慧将黄孜引到偏院一座瓦屋前。屋前的阴凉处,一位头发雪白的老妪正低头用一根鹅毛轻扫泥胎上的一层白霜。朱慧说那是她的老祖母,祖父朱一针去世后,唯一被祖母继承下来的手艺,就是每年秋夏之交,做几盒自家用的西瓜霜。朱家的西瓜霜做法别致简单,先将瓜从中剖开,加入党参、栀子、芦根,夜明砂等一些滋阴降火清热明目的药物,又合二为一用泥胎包裹起来,置于背阴潮湿处,不久,便有嫩嫩的白霜渗出,这西瓜霜是朱家从不示人的神药。朱慧喋喋不休地向黄孜夸赞她家祖传的西瓜霜时,从瓦屋走出一位戴茶色眼镜膀宽腰圆的男人,他就是朱慧的父亲朱子文。几年来,他从给别人开车,到给自己开车,又到雇人开车, 现在家里养着三辆跑长途运输的汽车。他吸着烟,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这位懵懵懂懂的大男孩。
“爹,我给咱家找来一位学开车的徒弟,他叫黄孜。”
朱慧拉黄孜走到父亲面前。
“想学开车?”
黄孜在朱子文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低下头,很羞涩地一笑。
“我从不收徒弟,也从来没有过徒弟。我的司机嘛,都是有五年以上驾龄的优秀司机,你还小,先干点别的吧!”
朱子文不冷不热的话使朱慧大失所望,任她甩胳膊撒娇跺脚耍赖都无济于事。黄孜本来并不抱多大希望,也就没有失望。当他走出宽阔高大的朱家大门时,看到目送他的朱子文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不满。他明白,比起朱慧来,自己什么也没有,要想娶朱慧当老婆,自己必须变得和朱子文一样不可一世。
黄孜贩棉花已有好几个年头了,为了贩棉花,他被人告发过,拘留罚款过, 一次次的教训让黄孜悟到:世界上钱不能自个赚。后来,他和大个李联手。大个李是镇棉花公司的副经理。有了大个李这座靠山,黄孜胆壮了许多,赚的钱两人三七分成。
爹又咳了,月光在爹的咳中一波一波地震动着。黄孜翻搅棉花的手僵在空中,唯恐爹从炕上爬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从喉咙里滚出来。
“黄孜。”
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身上挂着白白的短裤。
“爹,我理理棉花。”
“我眼没瞎。”
黄孜不再作声。他把搅了滑石粉的棉花一把把塞进麻包,月光下有淡淡的烟尘飞扬。
“你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坑人的事多着哩,不坑人咋赚钱?现在假钱假酒假农药假肉,啥没有假。”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为啥?”
“我是党员,你不能给我抹黑。”
“党员就和人不一样?”
“不一样。”
“咋不一样?”
“就不一样!”
爹又咳了。爹的双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去,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怎么也扯不出来的棉絮,“丝丝拉拉”地喘。
“你要还是我儿子,就把棉花里的东西弄出来。”
“爹,家里等着钱用,不想着法子赚钱,咋活下去?总不能活活地等死呀。”
黄孜说完便深深地后悔了,他几乎忘记了爹肺上那团阴影,那团阴影无时无刻不在撕咬着吞噬着爹的血和肉。
“你就知道钱,犟驴,老子等死也不稀罕你这昧心钱。”爹慢腾腾挪出屋檐下的阴影。月光下,黄孜看到爹的脸惨白中隐透着铁青,有一种逼人的寒意。爹挪到糟头前的枣树下,月光里有一串尿声溅起,尿声落地“扑扑塌塌”的,没有了力气。
“人要活个清白,我管不了你,那就让公家人管你吧,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
黄孜知道爹在吓唬他,他不听话时,爹总是这样吓唬他。这次黄孜错误地估计了爹。当黄孜倒背着双手铐在镇派出所大院的柏树上时,大个李对他耳语:“你狗日的不多长几个心跟,早就有人摸准情报,引你上勾呢 。”那时候,黄孜记起爹说的这句话,觉得爹这一招真是太黑太损了。
一声鸟啼刺穿了夜的寂静,接着一阵翅膀拍打着月光的响声,瑟瑟远去,爹踅身进了小屋后,黄孜继续倒弄他手里的棉花。在黄孜看来,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滑石粉、棉花、麻包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高中毕业后的黄孜,在短短几年贩卖棉花的生涯中,终于明白了,书本和社会还存在一大截距离,人与人之间阻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这东西即便在炎热的六月,也能敲打出梆梆的脆响。
第二天,爹一身露水从外面归来,脸色阴阴的。黄孜想,看来天不亮爹又去了他的咖啡地,爹对那二亩咖啡地比亲儿子还亲。爹看见装满麻包的三轮车和黄孜,“咔咔”地咳着走进屋去。听着爹响亮的咳,黄孜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爹的声音在屋里闷闷地响起:“犟驴,小心点,别翻了车。”
黄孜不明白,爹为啥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后来,黄孜才知道,爹没有去他的咖啡地,是找王老伯去了,他们煞费苦心地给他设置了一个陷阱。王老伯是棉花公司的看门人,和爹是铁杆哥们,他们一同当过兵,去过朝鲜。当黄孜驾驶着三轮车,来到棉花公司时,早被一双目光牢牢地锁住了。大个李让人马马虎虎给黄孜过了秤,当黄孜刚把掺有滑石粉的棉花倒出来,王老伯带着两个派出所干警及时地出现了。黄孜掺假的行为让他们逮了个正着。那时,黄孜望着王老伯心想,几天不见,他是不是神经了?
黄孜任由王老伯和派出所干警摆布着,走出棉花公司,来到镇派出所大院,黄孜被反铐在一株老柏树上,忙忙碌碌的人,无视黄孜的存在。平时抓来的小偷地痞流氓野匪都铐在这株树下。黄孜低垂着头,恍然明白了爹早早出门去了哪里。
中午,阳光静静地罩着镇派出所大院。黄孜又饥又渴,双手背铐在柏树上,被粗糙的树皮摩擦得已失去了知觉,他恼恨爹,这种恨很快又被爹肺上的那团阴影遮蔽,变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怨。几年来,黄孜已经习惯强加在他身上的任何一种痛苦。他刚收棉花时,一天深夜里,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地痞无赖,他们举着皮鞭吓唬他,告诉他这块地盘容不得任何人收一斤棉花。他知道这些人无非是来敲诈几个钱。他趴在炕上咬着牙沉默地承受着皮鞭落在脊梁上的疼痛,不吐一个字。后来,爹出现了。爹怒斥那些地痞无赖:“我们从不干违法的事,滚!”爹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亮。那些人被震慑住了,一个个灰溜溜离去。黄孜揭开炕席,一叠整齐的现钞裸露出来,这是爹用三年时间也换不来的收入。爹喘着粗气,说:“你贩棉花,不能犯法。”他说我从不犯法,那时他第一次给爹说起了朱慧,说自己如何地喜欢朱慧,他要给朱慧买房买车,给她一个幸福的好日子。黄孜说着双手掩面哇地哭了。
朱慧那时已经在省医科大读书,放暑假时朱慧让黄孜去火车站接她。去朱慧家的路上,朱慧用手在黄孜宽阔的背上一笔一画地写字让黄孜去猜。黄孜猜不着,他的心泡在一种朦胧甜蜜的幸福里。当朱慧的手环绕在他窄窄的腰身时,他感到自己双腿软绵绵的,心飞快地跳动着。那时他真想带朱慧去自己的家,告诉爹自己有女朋友了。当黄孜送朱慧回家后,转身看到朱子文堵在面前。
“看上我家朱慧了吧?你这穷小子能干啥?打算种一辈子地,贩一辈子棉花吗?”容不得黄孜有任何反应,朱子文又说:“你不可能娶朱慧,你不能给她幸福,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黄孜发奋一定要做出样子给朱子文瞧瞧,几年下来他还是他。背靠着柏树失去自由的黄孜,忍不住想起朱慧。这时大个李走进了派出所,一眼看见铐在树上没精打采的黄孜。他手提一个偌大的黑色塑料包装,瞅瞅黄孜,戏谑道:“喂,小老弟,背棵树还算过瘾吧?挺像那么回事。”
黄孜知道大个李是来为他说情的,咧开嘴无赖地笑笑。失去他,大个李也就失去了一条财路,关键时刻大个李不能不出马。再说,在棉花里掺滑石粉又不犯法,听说有人在面粉里掺滑石粉,这才叫犯法,可这谁管去。
爹还没进派出所大门,黄孜就听到爹“咔咔咔”的咳嗽声。爹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悬一个包裹东西的手帕,手帕在车把上晃来晃去。爹将车子撑到柏树下,解开手帕,一股卤肉和烧饼的香味直往鼻孔里钻。
黄孜看到爹不由得嘿嘿地笑了。
爹说:“还有脸笑?”
黄孜说:“爹,你咋挖口井让我跳呢?”
黄孜一句不冷不热的话,爹听了脸上有一丝识破阴谋后的无措,这种无措很快被肃然的正气抹去。“啥是井?你这犟驴!只能让公家人整一整才好。吃吧,饼子夹肉还热着哩。”
黄孜看到爹脸上明晃晃的,不知是汗还是泪。他扭过头去,故意不理爹。
大个李晃晃悠悠出来,手里没了黑塑料袋,却捏着一个鸡屁眼大小的钥匙,脸上得意洋洋地笑着,他打开黄孜的手铐。
“这点事,罚几个钱就了啦。走吧,先喝点啤酒,压压惊。”
大个李执意邀爹一块去,爹不理解黄孜咋就这样轻轻松松给放了?他迟疑着说:“这是怎么啦?”黄孜笑笑地望着爹疑惑的面孔,脚步踌躇着,最终还是狠狠地转过身,跟着大个李向大门外走去。
爹双手捧着饼子,软软地坐在台阶上喘气。“人咋能这个活法?”他茫然地望着黄孜和大个李的背影自言自语,“犟驴,老子死了也闭不上眼呀。”一阵咳嗽热热地冒上喉咙,他深深地勾下头去,“咔咔”地哆嗦着双肩,“哇”地吐出一团浓血。
3
从这天起,爹变成了另一个人,话越来越少,也不再去他的咖啡地,整天坐在门前的躺椅上,无言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人也明显地消瘦了,身上的力气,似乎也在不经意的打瞌睡间,被谁一下子劫持了。黄孜请村里的卫生员每天来家里给爹打吊针,虽然这样做已无法挽留爹的生命,黄孜还是要这样做。一天,邻居家的金婶把他拉到一旁悄声问:“你爹是不是患了那个病?”黄孜明白金婶指的是啥病,就抹着泪说了那天去医院看病的事。
“憨娃,你咋不早说!”
金婶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
从这天开始,村里人络绎不断地来看爹,鸡蛋、奶粉、大寨核桃露……放了一床头。人们仿佛统一口径,安慰爹:“肺炎算不上啥了不起的病,过些时日就会好的。”
爹总是笑呵呵地对来看望他的乡亲说:“这狗日的炎症,还要把我带进棺材里去吗?” 爹笑着,这笑怎么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忧戚。金婶无言地承担起照顾黄孜爹的义务,她一天几次地往黄孜家跑,给爹洗衣做饭,给爹捶胸捏腿。爹的胳膊垂着难受,她找来小板凳,用孙女小英子的花棉袄改做了一块绵绒绒的褥子,把爹的胳膊放在上面。黄孜看着金婶一天到晚地忙,心里过意不去。这天傍晚,金婶端一碗豆腐汤过来,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爹。黄孜说:“ 金婶,我不会让您白忙乎的。”
金婶放下碗,似乎没有听明白,她高高大大的身子移过来。
“你说啥?”
“婶,我不会让您白辛苦的。”
金婶扬手结结实实给了黄孜一耳光。
“你以为我想挣你几个臭钱,看把你小子烧的。”
黄孜捂着脸。不明白金婶为啥发这样大的火。他看到一串泪水从金婶的眼里滚出来,她嚅动着双唇,似乎想说什么,终于又咬咬牙,转身离去。
爹整天坐在门前的躺椅上,心安理得地接受着金婶的服侍,高兴时让金婶给他摸出抽屉里的石头镜戴上,一副与众人不同的样子。不高兴时,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高中时的同学王建刚来向黄孜借钱。大学毕业后,王建刚在县农业局谋了一份挺不错的工作,刚找了对象,正四处筹钱买房子。
“建刚是在农业局吗?”爹微弱的声音打断了黄孜和建刚的谈话。爹望着建刚,眼神异样,黄孜看到蛇一样的光亮在爹眼里窜动。
“是,大伯。”
“你能不能看看我地里的咖啡,咋还不成熟,都秋天啦。”
爹伏在小凳上,微弱的声音充满恳求。黄孜看了看爹,又看看建刚,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说:“建刚就是为你的咖啡来的,走,建刚看我爹的咖啡豆豆去。”
建刚莫名其妙地坐上了黄孜的摩托车,来到那二亩地前,黄孜给建刚说了爹响应县科委种的这二亩地咖啡。建刚低头看着那些卖弄风骚的绿色枝条,许久才告诉黄孜,这是永远也不会成熟的咖啡,北方的气候土质条件限制了它。建刚肯定的口气正是黄孜对咖啡的怀疑,他又不明白科委的张主任为什么要极力推荐呢?忽然,一个向法院起诉的念头从黄孜脑海里划过,他立即又否定了自己。爹现在脆弱的生命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打击了。
“建刚,回家你就说,这是上等咖啡,十月底才熟哩。”
“为啥?现在好多人家都在找政府要求赔偿呢。”
建刚扬去手里的豆汁粉,白嫩的脸上仍残存着退却不去的学生味。
黄孜讲起几年前爹带头种柴胡。那是在党员会上,政府鼓动老百姓搞多种经营,调整产业结构,党员必须走在前面。爹是在一张报纸上看到种植柴胡的诸多好处,就按照上面的地址,邮购了种子。那个春天,爹整天趴在地里看他的“喇叭头”,“喇叭头”是柴胡刚出来的幼芽。一场春雨后,“喇叭头”摇身一变,成了一地齐刷刷的狗尾草。那段日子,爹整天默默地割草,割一把,叹息一声:“人心咋都坏了呢?人心咋都坏了呢?”
“爹的病不行了,已经没有了多少日子了,赔偿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建刚紧紧地握着黄孜的手,“你爹,了不起的老头,了不起呀。”
回到家,建刚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故作兴奋地告诉黄孜爹说,地里的咖啡长势良好,比他看过的地块好多了,“这种东西深秋才成熟呢,大伯,你急啥?该熟就熟,急也没用,这咖啡早晚都会成你口袋里的钱。”
爹咧开嘴傻傻地笑:“我就说呢,政府咋会哄人呢。”爹说着一串“咔咔咔”的咳嗽从喉咙里滚出。
建刚离开时摸了摸口袋似乎想起什么,他掏出一封信,交给黄孜诡秘地一笑,看到那熟悉的字体黄孜就知道是朱慧的。听说朱慧在县医院实习,黄孜却不愿意找她。信封里有一个自制的小盒,打开,是凉气逼人的西瓜霜,朱家从不示人的神药。朱慧在信里告诉黄孜,她是无意间看到黄孜父亲的病情,这种西瓜霜可以减轻父亲的咳嗽。她正准备申请西瓜霜专利,这种不带有任何化学成分的天然西瓜霜一定能赢得市场。过几天,她就来看望父亲。信的末尾写有一串朱慧的手机号码。黄孜用手抚摸着那串阿拉伯数字,眼泪禁不住哗哗啦啦淌了下来。
4
爹还是去了。爹去得很突然。爹的灵魂是在一缕花香的伴随下,走出了他一辈子也没有走出的小巷。这是一个难得的下雨天。下雨天,几个年龄大的女人坐在不远处说闲话, 她们放浪的笑声在雨地里飞扬。
那时候,爹整个身子伏在小板凳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金婶坐在爹旁边,手里轻轻地摇着竹扇,驱赶蚊蝇。金婶对黄孜摇摇头:“你爹恐怕不行啦。”黄孜眼里挂着泪,不知该做什么。他从一个房间蹿到另一个房间,总感到有件事在等待着他,手里却抓不住一件事。他记起建刚和他未婚妻看望父亲时,带来一瓶雀巢咖啡,便恍然大悟地敲打着自己乱蓬蓬的脑袋,骂自己“混蛋。”他打开瓶子封口,舀出一小勺,放糖,倒开水。一股焦煳的香味,直扑鼻息,他脸上挤出一堆笑走近爹。
“爹。”
爹不动。
“爹,有几粒咖啡豆成熟了,我做了一杯,你尝尝。”
黄孜的声音里有一种故作的兴奋,他蹲下来,用勺子喂爹一小口。爹皱着眉,品咂残留在唇齿间的味道。
爹歪着脑袋问他:“这——真的是咖啡?”
黄孜使劲地点头。
“这就是狗日的咖啡?”
黄孜又使劲地点头。
爹用手指摸了摸鼻梁上的石头镜,艰难地站起来,他接过黄孜手里的杯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咖啡色液体。黄孜无法相信,多少天来,已经无力挪动一步的爹,竟站了起来,他竟拂去金婶挽扶他的手,竟摇摇晃晃走进雨地,走进了不远处那群谈笑的女人。女人们看到爹,一个个张大了嘴,说笑声哽在了喉咙里。
爹大声问:“你们见过咖啡树吗?”
女人们木呆呆地摇头。
爹大声说:“这就是,我地里种的咖啡。”
爹又问:“你们喝过咖啡吗?”
女人们仍木呆呆地摇头。
“这就是,你们尝尝,怪香哩。”
馋嘴的女人真接过去小口品尝。
“焦煳里有股肉香味呢。”
“不对,是烤饽饽的味。”
……
在女人们的争论声里,爹仰天大笑。他笑得无遮无拦,笑得女人们又恢复了木呆呆的痴相。
“我的病好了,就带领大伙种这狗日的咖啡,办咖啡加工厂,也赚他洋人的钱。”
“咖啡能蒸馒头擀面条吗?”一位老婆婆问。
“咋不能?能当汤喝,就能蒸馒头擀面条吃。”爹的话针芒般一样,刺穿黄孜的心。
黄孜站在雨地里,任雨水和着泪水在脸上流淌。爹日思夜想的还是这该死的咖啡,这咖啡竟能如此神奇地支撑着爹的生命,让爹衰败的生命恢复笑声和活力。
大个李骑一辆红色摩托车,顶着斜风细雨,疾驰而来。他看也不看那些女人一眼,跳下车走进黄孜家矮矮的门洞。
黄孜望着大个李的背影,踌躇片刻,望一眼金婶,金婶会意地朝他点点头。大个李一脸忧郁地站在门洞下。
“李经理。”
“我要走了。”许久,大个李说。
“去哪里?”大个李摇摇头,喷一口浓烟,将脸上的麻点朦胧地掩遮起来。黄孜感到脚下费尽心机铺筑的路,一瞬间轰轰隆隆地塌陷下去。
“别干贩棉花这营生了。”
“不干了,干啥?”黄孜不耐烦地掰动着手关节,他不能白白放过大个李。他说:“我家里还有棉花,你想法帮忙卖了,我爹眼看就不行了,我想给爹买副松木棺材。”
“行,不能再搅滑石粉,轧花时,塞机器。”
“你啥时变成菩萨啦。”
“实话说了吧,我是被人告发才调走的。”
“为我?”
大个李拍了拍黄孜的肩膀。
黄孜一阵内疚,这种内疚很快被他们之间的利益条约抵触得一干二净。“捞钱,没有尽头,不能把自个儿也搭赔进去,你还年轻,前面的路比我长,找个正当的挣钱门道吧。”
外面,雨停了。夕阳将整条小巷照映得豁亮透明,金婶和两个女人将爹重新扶坐在躺椅上, 两条胳膊平放在木凳上。爹仍呵呵地笑着,意犹未尽。金婶的孙女小英子从巷那头走过来,小小的人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她嚷着奶奶要吃西瓜,金婶对孙女言听计从。金婶走后,小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爹的面前。爹正低头用手一次次地拈棉褥上的印花,那是一朵朵开放的月季,月季最初的鲜艳在一次次搓揉洗净后,已经失去原有的艳丽,可那开放的姿态,永远不会凋谢。
“爷爷,那是印在上面的。”
爹似乎没有听见小英子的话,低下头仔细地寻觅着某一个花蒂,用手一次一次地去拈,怎么也拈不到,粗笨的手指抖动着,没框的石头镜,悬在鼻尖上几乎掉下来了。看着这位邻家老爷爷奇怪固执的举动,小英子努起小嘴,不高兴地跑回了家。
小英子从家里出来时,手里举一朵湿漉漉的粉红色月季。小英子将月季花放在褥子上那双干枯的手里,站在一旁咬着唇痴笑。爹没有看见小英子,他看到手里的月季,这花儿好像是他从褥子上拈到的,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微笑着,身子前倾,鼻子凑近湿漉漉的花儿,闭上了眼睛。爹就这样沉醉在永远的花香里,再也没有醒来。
“爷爷。”
小英子哇地哭了。
金婶从家里出来,手里的西瓜摔落在地。她伸手抚爹的额头,冷冰冰地浸手。
“黄孜——”
整条小巷回荡着金婶的嘶喊。
那时,黄孜听到金婶的嘶喊,从屋里奔出来,看到爹手里紧捏着一朵湿漉漉的月季,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尽情地舒展开来,皱纹间裸露出一条条线条,线条在脸上写满了笑意。爹显得又瘦又小,伏在小板凳上,鼻梁上还挂着没框的石头镜,捏着月季花的手无力地下垂着。
金婶抹着泪说:“你爹是睡着了。”
黄孜没有哭,他只是弯腰小心地将爹抱起来,爹很轻,微微张着唇,笑。他知道爹是高高兴兴离开的。
爹手里紧捏的那朵月季花,在他躺在棺材里时,这朵花仍那么鲜艳地在他干枯的手里开放着。
黄孜将爹的丧事办得前所未有的热闹排场。人走席散后,黄孜蹲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想起了朱慧。那串他从来没有拨过的电话号码早已熟记于心。站在空落落的庭院里,他颤动着用手机拨打过去,这一刻他感到全世界都为他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