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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的救赎

时间:2024-10-05    来源:馨文居    作者:殷国然  阅读:

  1

  在事实面前,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除了拥有父母完整的爱,还有一位无比疼爱我的姑姑。

  听母亲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刚出生那会儿,最欢欣鼓舞的莫过于姑姑。早早的,身为另一个县的郊区农村妇女主任的姑姑,不顾家庭琐事,工作繁忙的羁绊,把婴儿需要穿的单衣,棉衣,帽子,虎头鞋,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准备个遍。

  当时我家经济条件困难,母亲营养跟不上,奶水不足,姑姑动用退伍老兵姑父的战友关系,不惜高昂花费,从大都市上海买回那个年月喂养婴儿最好的麦乳糊。我享受的这个“高级”待遇,即使后来姑姑的亲女儿比我小两岁的表妹都没能享受到。

  后来的事,随着年龄渐长,我慢慢从懵懂无知到稍谙人事,切身体会到了姑姑对我,对我们这个家独特的偏爱。

  我家粮食不够吃,上学期间的每个寒暑假,姑姑基本都会把我接到她家去,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摊鸡蛋饼,包饺子,卤豆腐,蒸油卷,炖豌豆南瓜粥……青黄不接的季节,姑父都要奉姑姑之命,给我家驮去一袋麦子,而他们自己家不过是地多一些,勤扒苦拣多打些粮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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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不胜数的帮衬中,姑姑在我爷爷丧事上的大包大揽更让我刻骨铭心,让我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儿,早早熟知了亲情的无价。

  那年六岁,赶在小麦扬花的季节,七十五岁高龄的爷爷在连续腹泻一个多月,无药可医的情况下,瘦到皮包骨头,最后带着满腹遗憾和恐惧不安,离开了这个让他爱恨交错的人世。

  爷爷的后事,给父亲出了一个大难题。

  在我出生之前,常年痨病卧床的奶奶刚刚过世。为给奶奶治病,年轻的父亲不惜辞去人人眼馋的城市工作,回到村里照顾。爷爷也拿出含辛茹苦一辈子攒下的积蓄,请方圆百里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中西药,无奈奶奶已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在家底磕净之后,还是驾鹤西去。

  之后父亲与母亲结婚,办我的百日宴,无不是在亲戚邻居周济下,勉强而为。如今爷爷又病逝,凭着在生产队挣工分养家糊口的父母,两手空空,家徒四壁,真是欲哭无泪。

  全村男女老幼都踮起脚尖,看孤门独户的父亲如何操持丧事。

  近乎绝望的时候,得信后的姑父骑着他那辆单位奖励的光明耀眼的“凤凰”牌二八横杠自行车,驮着姑姑,连夜赶路二十多里地,赶到我家。

  爷爷刚绝气不久,我家院里围满了人。村里管事的,父亲几个自幼交好的朋友都在,商量着如何办理后事。

  我张着困惑的眼睛,惴惴不安的牵着母亲的衣角,看母亲泣不成声的向人们哭诉:“现在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前几天在全治诊所给俺爹打针的钱还欠着呢!麦子过了年就吃完了,就剩一袋子半玉米,一家老小都值着这些粮食准备撑到新麦下来呀!”

  一向要强的父亲红着眼眶,连声叹着气,一筹莫展。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姑姑和姑父进了院子。一见管事的建华大爷,姑姑头一句话说的就是,“大哥,丧事就按最排场的办,有什么需要你找我。”

  结果,爷爷的身后事办的很风光,不比村里任何大户人家差:上好的柏木寿材,绸缎面料送老衣,各式旌楼纸扎,枪锣响器一种不缺;待客席面上的热凉荤素样样俱全。

  全村人翘起了大拇指,纷纷夸赞爷爷有福气,养了个好儿子。

  从坟地回到家,一身重孝的父亲,当着众多亲朋好友的面,“噗嗵”跪倒在姑姑面前,痛哭流涕的说:“姐,兄弟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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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也痛哭失声。她俯身抱住父亲,边哭边说:“老二,别这样说,是姐对不起你,姐是在将功补罪呀!”

  2

  民国三十五年,腊月,狂风,暴雪。对九岁的姑姑来说,格外寒冷,格外锥心刺骨。

  北风鬼哭狼嚎似的,卷着鱼鳞片大的雪花,从茅草屋顶脸盆大的破洞吹进屋内,飘到里间破旧木床上。在一堆破布烂絮间,一位瘦骨嶙峋,面色灰黄的年轻妇人仰面躺着。她大睁的双眼一动不动,怒视着这个让人绝望、窒息、黑暗的世界,鼻腔已了无气息,可敞开的衣襟里,还趴着一个用小被子抱裹着的三个多月大的婴儿。婴儿的小嘴努力嘬吸着奶头,想尽快填饱瘪瘪的肚子,可是他不知道,母亲的乳汁已经榨干,从此以后,他再也吃不到这饱含人世间最深情、最浓郁、最甘醇的乳浆。

  终于,婴儿的小嘴停止蠕动,张开来,“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听见婴儿哭,站在床头六岁的大伯也跟着嚎啕大哭。姑姑却没有了眼泪。一个月前,爹死了,现在娘也去了,这世间再也没有疼她爱她的亲人了,她的眼泪哭干了。

  姑姑小心翼翼抱起啼哭不止的婴儿,哄了一会儿,用一根布条把小棉被裹紧系住,放到床尾,然后慢慢把娘敞开的衣襟扣严实,又伸出手盖住娘的眼睛,嘴里轻轻说:“娘,您放心的去吧,我作再大难也会照顾好小弟。”说毕抬起手,娘的眼合上了。姑姑拉过破烂被子,从头到脚盖严了娘。

  这时,邻居麻子婶进来了。小孩的哭声惊动了她。麻子婶看看蒙严的被子,再看看大伯痛哭流涕的惨状,姑姑悲恸欲绝到木然的眼神,床尾拼命蠕动着小身子挣扎哭泣的婴儿,全都明白了,一汪辛酸的泪水从她眼里簌簌落下。麻子婶什么话也不说,弯腰抱起婴儿,解开自己的对襟棉袄,把一个奶头摁到他嘴里。

  好一会儿,吃饱的婴儿沉沉睡去,姑姑见状,赶紧接过去,紧紧搂在怀里。麻子婶叹口气,小声的说:“妮啊,你妈不在了,你两个弟弟咋带呀?你这小弟还这么小。”

  姑姑眼睛盯着熟睡的婴儿,语气坚决的对麻子婶说:“我在俺娘面前发誓了,我就是拉棍讨饭也要把弟弟带大。”

  麻子婶又叹口气,幽幽的说:“妮,啥事不像想的恁容易,你小弟太小了,不行的话,找个好人家送出去吧,我娘家婶子的侄女在马路边开饭店,有吃有喝,俩口还都是好脾气……”

  “婶子,您别说了,俺不送,再好的人家俺也不送……”姑姑紧紧搂着包裹婴儿的小棉被,生硬打断了麻子婶的话……

  办过娘的后事,姑姑抱着婴儿,大伯牵着她的衣角,走东村进西庄,挨家挨户的讨饭。听说谁家刚生了小孩,奶水正足,姑姑就赶过去,跪在人家门口,求人家喂婴儿一口奶水。没奶吃的时候,讨来馍馍姑姑就先嚼碎,再嘴对嘴喂婴儿,讨来热稀粥,姑姑就用手转着碗边慢慢让婴儿喝,不敢太快了,怕烫着,也不敢太慢了,大冬天冷的快,喝了着凉。

  可是,讨来的饭哪有恁及时,常常饥一顿饱一顿,婴儿还是饿的白天黑夜的哭,由于睡不好觉,慢慢就上火,仅仅对付一个多月,双眼红肿溃烂,身子越来越弱,哭声越来越细。麻子婶看不对劲,赶紧来劝姑姑。她说,妮啊,赶紧把你小弟送出去吧,现在送兴许还能讨个活命,再晚就来不及了……

  3

  有关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我听得很多,耳熟能详。

  解放前,爷爷是一位饭店老板,确切说,一位不太高明的老板。穿村而过的官道旁,两间低矮土墙茅草房,卖些稀饭、面条、锅盔等最普通的吃食,专供脚夫、苦力这些社会最底层人员。店员除了奶奶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供他使唤。一年下来肚子没饿着,铜板落不下几个。尽管如此,爷爷在村里还是光鲜的。兵荒马乱的年月,饿不死已经本事不小,更何况一日三餐,汤是汤,馍是馍,吃得滋滋润。

  民国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爷爷、奶奶已四十多岁,膝下依然无儿无女。没有后继香火,在那个封闭传统的时代,即使豪富人家,也会受人垢病,被人指指点点,说前世今生做了多少坏事,遭到天谴云云。其实撇开这些不说,谁家不想有个活蹦乱跳,天真可爱的孩子呢?这孩子不但能给家里带来无穷无尽的欢乐,更能慰藉大人疲惫不堪的心灵,何况还是他们血脉的延续,是他们生命伸向无限未来的希望。

  即使没有村里人背后的风言风语,爷爷奶奶也早焦急万分。村东的送子观音庙,每逢初一、十五,奶奶必去烧上一注香,添上一份香油钱,然后跪到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神像面前,虔诚的祷告一番,祈求娘娘尽快大发慈悲,广施法力,送上一男半女。虽然已经求了许多年,仍迟迟不见菩萨显灵,心诚的奶奶则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每月两注香,两份香油钱,雷打不动。

  爷爷饭店隔壁的“李记车马店”老板娘,按辈份我应该称呼李奶奶的,和奶奶差不多大年纪,已经生了五男二女七个孩子。这天,奶奶从庙里上香回来,李奶奶过来串门。看奶奶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热心肠的李奶奶好心劝慰奶奶,“你也求了这么多年了,要说显灵也早该显了,你可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看你们还是去南边二十多里地的白塔集,集东头有个开药铺的,姓姚,专门看不孕不育的,他开的汤药可神了,我娘家侄媳妇也是结婚好几年不怀孕,到姚医生那总共开了三剂药,嘿,神了,药刚喝完就见喜了!”

  奶奶一听大喜过望,赶紧央求爷爷关了店门去“请”药。爷爷不敢怠慢,马上关门打烊,用独轮车推了奶奶赶去白塔集。按照李奶奶提供的地址,他们很顺利找到“姚记汤药铺”,让姚神医给开了三剂药。

  不过后来的情况,不知道当年的李奶奶是医托,还是姚神医徒有虚名,奶奶前前后后足足喝了三九二十七剂苦汤药,直喝得舌头根子发苦,嘴里淌酸水,闻到药味就恶心,还是不见一点怀孕迹象。

  后来,他们又听说离村四十里开外的周家口,有个能看人前世今生看得特别准的麻衣相先生。爷爷奶奶商量一番,决定找他看看,如果命里有孩子,还继续烧香拜佛喝汤药,如果确实没有,那就认命了,每月初一、十五的香也不烧了,姚神医的汤药也不喝了。

  到了麻衣相馆,先生让爷爷奶奶坐在一条长板凳上,他则坐在离板凳五、六米远的一张方桌后面,远远的,先问各自姓名、年龄,属相,生辰,然后皱起眉头仔细端详一番,接着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好一会儿功夫,先生猛一睁眼,嘴里叫道:“不妥,不妥,你二人命格不合,福缘蹉跎,此生无后,颇奈我何!”

  爷爷,奶奶惊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张口还想请教有没有破解方法时,先生已闭起眼睛,再也不说一句话。

  4

  夜已深沉,弯弯的月牙垂到西边天幕,淡淡的银辉倾洒在房顶乌黑的茅草上。糊在木格窗户上的白纸,不时映上屋内一闪一闪红亮的微光。

  “别再吸了行不行?你马上抽一夜了,云雾缭绕的快把我呛死了。”躺在床上的奶奶小声抱怨爷爷。

  “好,不吸了。”爷爷欠起身,把烟头在床头桌子一角摁灭。然后上半身靠在墙壁上,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咱抱养一个吧。”

  透着微光的夜色中,奶奶幽幽叹口气,缓缓的说:“看来……只有这样了。”

  两人都不再说话,屋内陷入沉寂。屋角,不知名的小虫“瞿瞿”连声的叫着。

  好一会儿,奶奶如梦初醒似的说:“不知道长大了能不能靠得住。”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咱对他好,就不信他不养活咱。”爷爷似在回答,又似在自言自语。

  “就怕辛辛苦苦养大了,被他家人领走了,那咱可是哭都没有泪。”

  “领的时候和那家人提前说死,以后到老都不准来往。”爷爷斩钉截铁的说。

  “唉,就怕秘密保不住啊!”奶奶显得心事重重。

  5

  父亲的到来,对爷爷奶奶来说,不啻天降宝物,欣喜若狂。

  自打从麻子婶手里接过包裹着父亲的小破棉被,奶奶一刻也没舍得放下过。看着瘦小孱弱,双眼红肿溃烂,奄奄一息的父亲,奶奶心疼的眼泪“啪啪”往下掉。她让爷爷去镇上买回只有招待贵宾时才舍得吃的上等大米,在柴火灶上小火慢熬成黏嘟嘟的米糊,用精巧的细瓷小碗盛了,边吹着热气,边用汤匙小心翼翼送到父亲口中。

  一碗粥下肚,9父亲吃饱喝足,“呼呼”睡着了。爷爷爱怜的看了一会儿,对忙着飞针走线缝制新表新棉芯小被褥的奶奶说:“你连夜缝好,明天天一亮,咱就抱着孩子去镇上国立医院,无论花多少钱,赶紧把眼睛给他治好。”

  奶奶赞许的点点头,手下更加忙活。

  第二天,穿戴一新的父亲,裹在崭新的花布被褥里,被爷爷奶奶轮流抱着,来到一河之隔的镇上,找到座落在街东头的国立医院,找到眼科的医生。医生查看一番后,很快开出最好最贵的外敷内用药品。

  回到家里,爷爷帮奶奶给父亲用上药,又手脚不停的忙活开了。找来一些土坯,活上泥,在屋角砌了一个小柴火灶。爷爷告诉奶奶,无论白天黑夜,每隔一个时辰,就在这个灶上给父亲熬米糊。

  仅仅三天,父亲眼睑红肿消退,一双明亮有神,活泼灵动的眼睛显露出来。

  6

  一连多少个夜里,姑姑都会在噩梦中惊醒,醒来满身大汗。望着床里边空落落的位置,她的心像刀割一样。

  她有时候很后悔,后悔把自己的亲弟弟送人了。她想弟弟那么小,身子那么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人家照顾好了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

  有时候又恨自己,怎么那么没用呢?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照顾不好,老是让他吃不饱饭,让他白天黑夜的哭,哭的两眼红肿溃烂,我可是在娘面前起过誓的呀!

  这样想一阵,哭一阵,再睡不着觉,望着窗外的天慢慢发亮。。

  即使白天领着大弟弟在村后树林里拾柴禾,在空旷的田野里挖野菜,姑姑也一直心魂不定。她多想跑到三里地外那个小饭店,央求老板夫妻说,让我再抱抱我的小弟吧,让我再亲亲他的小脸儿。

  姑姑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冲动,理智告诉她,决不能去。她已和老板夫妻说死,这辈子再不见弟弟一面,她要做个守信用的人,况且那天她心事重重回家后,突然发现上衣兜里多了十块银元。她忽然想起来了,那位高高的个子,脸上长着雀斑的老板娘曾碰了一下自己,而自己当时正伤心没留意。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所以特地问了一下麻子婶,麻子婶说能买二亩地。她心里顿时说不出什么滋味,不过她清楚,她和大弟很长时间再不用担心会饿死了。

  有一天,姑姑想的实在受不了了,就安置好大弟,自己一个人跑去,偷偷溜到饭店后墙跟,趴到窗户下,悄悄往里张望,虽然没有看见躺在摇篮里朝思暮想的弟弟,却真切听到了弟弟“咯咯”响亮、清脆的笑声,她七上八下的心一下踏实多了。

  从那以后,啥时候想弟弟了,姑姑就跑过去,有时躲到窗沿下,有时趴到饭店门前马路对面沟渠里,偷偷的看,偷偷的听。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眼看着弟弟就像小鸟从弱不禁风的雏雀,沐风栉雨,慢慢长齐了羽翼。

  就在这样忧喜参半的日月里,十块银元花完了,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来了。说话和颜悦色的部队干部不但帮姑姑把房子修葺一新,还给她分了五亩地和一头膘肥体壮的耕牛。

  夜里,头一次躺在自家严严实实的房屋内,姑姑兴奋极了,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是新鲜的。她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她想现在的日子有奔头了,自己有能力养活弟弟了,是不是应该把弟弟接回来了?她又一次想起娘咽气时瞪得圆圆的眼……

  第二天,姑姑把想了一夜的主意告诉了最亲近的麻子婶,谁知麻子婶一听,脸色立即变了,严肃的说:“妮啊,做人可不兴这样!人家养你弟弟是为了养老送终,是一辈子的大事,不是想给就给想要就要的买卖!”

  姑姑红着脸低下了头,也流下了委屈

  的眼泪。

  又是几年过去,十八岁的姑姑要嫁人了。临出阁头一天,姑姑来到弟弟的学校,想再看看弟弟,争取说说话,哪怕一句也好。弟弟已经长很高了,活蹦乱跳,很招人喜欢。

  放学了,姑姑站在路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左顾右盼,突然,她看到了自己的弟弟,但也看到弟弟的小手被个子高高,脸长雀斑的老板娘紧紧牵着,像老母鸡拼命护着自己的幼雏。他们走到姑姑身边时,老板娘犀利的眼神瞪得姑姑赶紧低下了头……

  姑姑明白了,别人根本不会给她补救的机会,放飞的燕雀想再收回来已经不可能。

  7

  姑父是抗美援朝退伍的百战老兵。身上累累伤痕默默诉说着战场厮杀的残酷,也证明着一个英雄的无畏和荣耀。戴着二等功臣的耀眼勋章,享受着每月政府补助,姑父回到村里,被村民高票选为生产队长,带领父老乡亲积极投身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

  姑姑向姑父一五一十倾诉了她的遭遇,她的苦闷,牵挂和愧疚,说到伤心处,泪雨滂沱。

  “我多想把小弟接回来呀,我可是在死不冥目的娘面前起了誓的啊!”

  “唉——”姑父叹口气,劝解姑姑,“这种事——在万恶的旧社会——多的数不过来呐。你不是说小弟现在过的很好吗——长的白白净净,活蹦乱跳,这证明那边两老人真把他当亲儿子养,当年又给你十块银元——那可是很大一笔钱啊,他们做小买卖能挣几个钱?这又说明两人都是敦厚善良的人——亏不了你,也绝对亏不了小弟,你都放心好了。”姑父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看看姑姑的脸色,见已经不那么悲伤,就又接着说,“至于你说把他接回来,我认为没必要——这边爹娘都不在了,不需要他养老送终,要说传宗接代,不还有大弟吗?人心都是肉长的,那边两老人那么不计代价的养他,不就图老了身边有个人照应吗?咱总不能让弟弟忘恩负义,做个没良心的人吧?别讲住在哪个村,只要他生活的称心如意,舒舒服服,你看着不一样高兴吗?我想,即使咱娘在天之灵看着也会高兴。”

  姑姑擦着眼泪,沉思好久,才缓缓的说:“话是这么说,可自打小弟送过去,十年了,我到现在还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他还不知道有我这个姐姐,有个哥,不知道都在日思夜想念着他。”

  姑父想了想,干脆的说:“瞅个合适的机会,咱们去找两个老人解释解释,看能不能把亲认了。”

  姑姑一下瞪圆了眼:“你快别这样想!那个大婶还好说话,老头却犟的很!当年说到死都不准来往就是他提的。”

  “主要是他们担心,小弟大了咱领走,自己费了好大心血,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搁谁谁愿意?只要咱们把该说的话说透,该做的事做到位,他们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姑父到底眼界开阔,话说的满满的,但在理。

  8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风潮席卷全国。爷爷经营了大半生的小饭店不能幸免,被激情澎湃的村民推倒,小老板摇身一变,成了镇上独有的公家食堂的一名厨师,专做最拿手的锅盔。锅盔圆形,直径约莫五十公分,五公分厚,需要小火慢烙三、四十分钟,才能做得外皮金黄焦脆,内里软嫩适口,喷香四溢,闻之垂涎欲滴。这很考验师傅的技艺和耐心。

  可是,爷爷心情很不好,郁闷,烦躁,烙出的锅盔要么火大熰了,外皮像黑包公的脸,内里加生,一咬黏的粘牙;要么火小,烙了一个多小时,他怔怔的还没把锅盔出锅。

  领导领着员工开他的斗争会,批了几次,把爷爷批急了,说话有些口不择言:“在这干就没有我自己干舒服,爱咋干咋干!”

  俗话说,饭可多吃,话不能乱说。这话搁在当时很严重,是思想落后的表现,必须付出代价。爷爷毫无例外被打成“右派”,清退出食堂,回到村里参加集体劳动: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

  其实爷爷心烦是有原因的。

  此时奶奶染上了痨病,不间断咳嗽,吐痰,而且夹着血丝,一点活不能干,整日躺在床上。中药西药成堆的吃,无效。还有十岁上学的父亲,穿衣吃饭需要人照顾。自己顾了外顾不了内,怎不着急上火?

  回村种地的爷爷继续不受人待见。快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没掏过大力,怎能承受不分白天黑夜的集体劳动?割麦、刨地、上粪、拉土……那一样轻活?年轻力壮的还累得腰酸腿疼,更甭说爷爷了。

  干不过,只能心甘情愿拿低工分,季末年终分比别人家少得多的粮食。渐渐的,生活一年不如一年,曾经风光无限的爷爷越发潦倒落魄。

  已经懂事的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五八年,合大伙,全村人吃一锅饭。父亲高小毕业,悄悄藏起中学录取通知书,回村参加劳动。夏天割麦碾场挥汗如雨;秋季上粪刨地手脚不闲;冬日挖塘泥出河工不畏严寒。十二岁的父亲,挺着瘦小的身板,干着壮劳力都畏惧的活,吃着粗砺难咽的窝头,替爷爷顶起了半边天。

  9

  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苦扒苦熬撑到七零年,二十四岁的父亲成长为村里的壮劳力。长年累月威猛阳光的暴晒,脸膛黝黑,肌肤呈现健康的古铜色;刮过田野刚硬强烈的风,塑造出脸庞上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刀砍斧凿般的线条。勤奋、能干、有知识、视野开阔,赢得村民广泛赞誉,经村领导讨论,父亲被提拔为劳动相对轻松的记工员。

  可是,家里越来越穷。爷爷解放前挣的一点钱,已在给奶奶瞧病吃药中花销殆尽,奶奶的病非但没见好转,反而有越来越重的趋势;两间夯土茅草屋,已经旧得不像样了,房顶苫的麦秆换了几茬,下雨天还是七漏八淌;二十多岁的父亲,长成了大小伙子,该谈婚论嫁,可是这样的家境,哪个姑娘愿嫁过来呢?

  一切的一切,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六十六岁爷爷的心头。

  一天中午,父亲最好的发小被安阳化肥厂招工,即将进城了,摆酒席宴请亲朋好友,请父亲过去了。爷爷正在厨房给卧床的奶奶准备午饭。这时,一对三十多岁,穿戴齐整的年轻父妻——男人推着一辆光明耀眼、农村罕见的“凤凰”牌自行车,女的手提盛满各式水果罐头的丝兜,走进院子。

  爷爷没来由的一惊,赶紧迎出去,让到堂屋,父亲住的板床上坐下,疑惑的问:“你们是……”

  女的微笑着说:“大叔,二十多年了,您不认识我了?”

  “咋会不认识,我一直记着你,咳咳……”不知何时,奶奶佝偻着身子,已站在里外屋用深黄色高粱杆扎成的隔断门口,喘着气接过话茬,然后又是一阵猛烈咳嗽。由于长年饱受病痛折磨,奶奶形销骨立,满面病容。

  “你是儿子他姐,这位……咳咳……该是他姐夫吧……”奶奶连喘带咳嗽的说。

  姑姑赶忙起身,搀扶住奶奶,心酸不已的喊声:“婶——”哽咽半天,才颤抖着声音说下去,“当年要不是您给十块银元,恐怕我们姊弟几个都活不到今天。”

  奶奶慢慢坐到木板床上,边说;“我还得感谢你呢,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儿子。”

  爷爷如梦似幻,终于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一幕,心里顿时像爬过一条长蛇,一阵阵冰凉:最怕的一天还是来了!他铁青着脸,语气生硬的诘问姑姑:“不是说好到死不来往吗?谁让你来了!”

  姑姑赶紧解释:“他姐夫的战友是县机械厂厂长,现在响应国家政策,面向全县农村招聘合同工人,只要表现的好,三年后自动转厂全民正式工,吃商品粮,我和他哥感觉这是个好机会,就给弟弟争取了一个名额,这不,今天特地把报名表格送来了。”

  随着话音,姑夫从上衣兜里套出一张表格,递给爷爷。

  爷爷没接,依然沉着脸:“我家的事,不用外人操心!”

  “老头子,你说啥屁话……咳咳……越老越糊涂……咳咳……以后的事重要,还是……咳咳……眼下要紧……接过去……咳咳……这次我说了算……”奶奶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爷爷嘴唇翕动着,再不说一句话。

  10

  父亲稀里糊涂进了国营县机械厂,成了一名合同制工人。村里大人小孩都目瞪口呆,不知父亲攀上了什么富贵。直到姑姑姑夫请他在县城最高档的县委招待所请他吃了一顿饭,他才知道除爷爷奶奶以外,这世上还有对他日夜牵挂,疼爱有加的姐姐和哥哥。

  姐弟俩抱头痛哭一场。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说不尽分离的痛,道不完思念的苦,终于相聚一起,骨肉重逢。

  父亲在厂里高高兴兴做了五个多月,逐渐学会了车床技术。正当前景一片光明,爷爷托人捎信来了,说奶奶病危,要父亲赶紧回家。

  父亲大惊失色,请了假,急急忙忙回到村里。

  奶奶已经口不能言,看到父亲跪在身边,双眼顿时狠狠的看向爷爷,直看得爷爷心虚的低下头。

  奶奶顽强坚持了十多天,还是去了,临咽气,抓住父亲的手死死不放……

  由于耽搁太久,父亲被厂里开除了。

  11

  奶奶的后事,让爷爷、父亲心力交瘁。

  父亲五个多月的工期,算是学徒,工资聊胜于无。爷爷腰包也早空空如也。

  那一夜,父子俩守在奶奶遗体旁,长吁短叹,相对无言,惟有无尽的泪默默流淌。

  天明时分,邻居,远门的近门的族人都来了,屋里屋外,院子内围的满满当当。管事的问爷爷:“叔,俺婶子的事咋办,您给个标准啊。”

  爷爷瞬间崩溃了,老泪纵横:“跟着我守苦守累一辈子,这走了走了,我却不能体体面面让她入土,我真没用啊!”说着,举手就去抽自己的脸。

  “爹——”父亲急忙跪下拉住爷爷的手,痛哭流涕的说:“你别这样,儿子我想办法!”

  “你咋想办法呀!这么大一笔钱。”爷爷绝望至极,泪像河水在他褶皱重重的脸上流下。

  “等一等,大伙都等一等,我去找钱。”父亲说着,站起身,给管事的打个招呼,找辆自行车,骑上走了。

  太阳慢慢移到了头顶,正当大伙都焦灼万分时,身批孝服的父亲回来了,身后跟着姑姑,姑夫。

  姑姑掏出厚厚一沓“大团结”,塞进爷爷手里:“叔,你先用着,不够我再找找。”

  爷爷脸红了,语无伦次的说:“够了,够了!他——姐,谢——谢——谢——谢你……”

  破孝时,父亲披麻戴孝,一身重孝,爷爷惴惴不安的问姑姑:“他姐,你看这——合适吗?”

  姑姑毫不迟疑的回答:“你们把他从小养活他,死里逃生,恩情大于天,他为婶子养老送终,披麻戴孝,没有一点不合适的。”

  爷爷重重点点头,阴郁的脸色舒缓了一些。

  12

  “后来呢?回来爷爷是不是就答应和姑姑来往了?”

  多年后,从父亲口中得知始末的母亲给我讲起这段往事,我禁不住追问。

  母亲叹口气:“哪有那么容易,你爷爷心里疑惧了几十年,都像冰山一样厚实了,直到那一年你五岁时给你治病,你爷爷才算彻底接受你姑姑。那时你肚子撑得像皮球大,需要青霉素针才能对症,可一般医院哪有啊!眼看不能活,你爷爷抱着你,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小孩子似的,隔辈亲啊!他还说,如果谁能治好你的病,割他身上的肉就行。你姑姑听说后,做着火车赶到上海,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弄到两支,然后又坐火车赶回来,三天三宿没合眼,直到你打过针,肚子消下去,出气匀称了,她才一下子瘫坐到地上……”

  身上发生过如此生死悠关的事,自己竟茫然不知,我无限懊恼的摇摇头,接着又问:“最后呢?最后爷爷怎么说?”

  “你爷爷还能说啥?你姑姑又明确告诉他,她对你父亲好,就是弥补亏欠,希望弟弟活得开开心心,过得好,不会想着让弟弟回去,叶落归根什么的。”

  十三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我们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我家分到二亩三分地。可是,每年打的粮食,除了夏季交公粮,还要卖些交秋季提留款及杂七杂八的费用,仍然入不敷出。

  而大伯所在的村子,每人划地多,每户每年都可以节省下不少余粮,大伯家的生活逐渐有了起色。

  母亲寝食难安,就和父亲商量,全家搬回去。

  父亲起初不答应,可经不住母亲死拧活缠,摆事实,讲道理,甚至联想到子子孙孙。父亲终于动了心。就去找大伯商量搬迁的事。当时大伯正干着副支书,手里有职有权,听父亲要回去,巴不得呢。立即找人疏通关系,量地,安排宅基地,眼看大功告成的时候,姑姑闻讯来了。

  先是把大伯训斥一顿:“你就由着老二胡来吧!你想让他落个忘恩负义的骂名,一辈子抬不起来头是不是!”

  接着训父亲:“指着多些地能挣个金山银山不成?想办法做做生意,照样不是饿不着?没本钱,我给你想办法!人呐,良心比啥都金贵,好好守着那个家,把它传承下去,以后永远别再胡想点子!”

  父亲羞红了脸,再不讲搬迁的事。后来,父亲倒卖鸡蛋,用生石灰、麦糠、地锅灰裹上鸡蛋做变蛋,批发零售,跑周围城市销售,慢慢的,生活也好转起来。

  光阴荏苒,我们这一代人也长齐整了。姑姑家三个表姐,一个表妹,一个表哥,陆续成家;大伯家一个堂哥,三个堂姐,一个堂弟,相继结婚;我们和弟弟走出农村,在城里扎下根。记得堂弟结婚头晚,一大家人,几十口子,虎虎威威,热热闹闹,围在大伯家堂屋,院里,姑姑激动得热泪长流:

  “当年眼看要家破人亡,没想到会过到这一步啊!”

  一句话,说得大伯、父亲跟着吧嗒吧嗒掉眼泪。

姑姑 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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