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进我的生命里,而我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去看一场落叶了,生命中很多闲情都被生活踢出去。这么多年,我已经学会藏好自己了。
我会在偶尔空闲的时候,站在窗前,看一看远处的树,远处的山,山水尽然失色。现在,又有哪个天真的人会将自己暴露在风头呢?
晚上躺在床上,我听见风在咆哮着敲门。它把一些歪着的树摇直,又把直着的树摇弯,就是一副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的样子,树叶落了一地。它总是这样,任性而调皮,让人无可奈何。
记得以前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在风中,做出追赶它的样子,甚至与它对抗的样子。而近两年,我却对风过敏。说来也可笑,每次刮过大风,我的脸上、手臂上都会出疹子,去医院查了很久,说是冷空气过敏。后来如果有大风,我便躲在屋子里,或者把自己层层裹住,真是与风无缘了。
曾经喜欢追着风跑,将人间看遍,也将心事赋予风,摇得满城皆知。而现在,我想静静地做一条溪流,生怕再打扰到别人,我也没有那摇落一城叶子的雅兴了。
2
前段时间听说,我以前常住的那条路上,所有的柳树都换了。我有点怅然,但我只是很平静地看看窗外,没有多说一句。玻璃窗外,街道干净,路灯明亮,只有风在游走着。然后我挠挠头对自己说,瞎操心,我已经不在那儿了,风刮不刮,树砍不砍,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我还是想起曾经住的那个房子,道路两旁种满了杨柳,每到春天,柳絮乱飘,餐桌上、书本上、衣服上全是柳絮。其实每到那个时候我都会过敏,可我并不怎么在意,总是喜欢穿着长裙骑着自行车在那条路上晃荡,三月的风都是暖的,金色的夕阳洒在我身上。后来我一个朋友告诫我,千万别穿长裙骑车,裙子会搅在车轮里,摔倒了起都起不来。而我挺好,一次都没有发生过,想想是不是很幸运?
我说这些,并不是我想回去,人怎么能走回头路呢?我只是有些感慨,我以为路比什么都永恒,它平躺在大地上折不断,刮不走,我以为树比什么都永恒,它根植在大地上年年岁岁,见证了那么多人的悲欢离合。可即使这样,路还是免不了被凿断挖开,树还是免不了被连根拔起。然后种些与我无缘的树,填上新鲜的土,再抹上水泥,它将是一条崭新的路。
它的任何一粒尘埃都将不会再有我的痕迹,我对它也是陌生的。而曾经的那些树消失了,它们被搬去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地方,留下了孤独的人。可我记住了它们,我全部记住了,我记得每棵树对应的商店、水果摊、烧烤摊……我甚至记得从公交车站台走一百二十步有个垃圾桶,走三百步有个菜市场,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在追风的时候和风一起数的,可是现在都不算数了。
我想,我在那条路上所有经历的一切都不算数了,我再也找不出一条路来凭吊,我追风的日子。
都说物是人非,其实很多时候不尽其然,大自然的一切都太过脆弱,而人只要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存在很久。森林会因为一把大火毁于一旦,而人呢,总是修修补补,熬过了太久。而在那么久的岁月里,每个人都会秘密地珍藏一段最初的人生经历,当那种生活消失时,它已经单独地藏在了一个人心里,除非他说出来,不然谁也别想走进去。
3
我突然想去看看自己的童年,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去看望姥姥,我的童年一直寄放在那里。
那个村子,人都快走得差不多了。她戴着帽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她说,冬天的院子,还是有风。那帽子好像是等风的仪式。我去村子里走了走,那里很多上了年龄的老人都戴着帽子,安详地在门口拄着拐杖。他们再也不防备任何一道风,坐在门口,像迎接风的使者。我想他们年轻的时候,肯定也如我一样,在风来的时候,将风拒之门外吧。而现在,世界把他们遗忘了,他们孤独了,只好让风进来坐一坐。
世事轮回,他们已经做了那个看风的人了。人类的悲喜,外界的声音他们都听不到,他们只想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家禽在阳光下晒太阳,他们只渴望有风来风干他们的腊肠。我经过的时候,那些奶奶们颤颤巍巍地走向我。在她们看来,她们见证了我在襁褓之中到长大成人,我在她们的身上看到老年,她们在我的身上看到青年。她们开始顺着记忆,回忆我刚出生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她们如何帮忙,毕竟那个时候她们腿脚都利索。她们开始回忆起少年时的我,说我以前干巴得很,现在却胖了。
而对她们,我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我只是曾经蹦蹦跳跳地途经过她们的门口,而她们在我身上却看到了岁月的疾驰而过。上了年纪的人,再看年轻人,都会觉得倍感亲切。她们用青筋凸起的手来握我的手,仿佛来拉一拉自己的青年。她们说着真好啊!上次拉你,你还扎着羊角辫!
4
他们的岁月已开始平淡,他们看风,看天,看孤独的鸟巢,这世间的一切他们仿佛都看过了。他们开始讲盘古开天辟地,讲女娲补天,讲梁上燕子的故事,以及地下的农事。他们甚至可以把自己择出去,像诉说一个外人的故事一样,诉说平生。那些曾经出现在他们生命中的很多人都离开了,我说的离开是永远都不会再见了,而他们也习惯了,人总是要走的,霸着不走就没意思了。当一个人看淡了生死,那别的事都不算事了。我常觉得听他们说话,感觉人生就像一个气球,慢慢胖,然后再瘪下去,瘪得到处都是褶子。
时光在老人身上是仁慈的,它们已经混熟了,所以通常会慢慢地,感受不到时光的变化。外面修了几条路,建了几个商业街,根本与村庄无碍,也与老人无碍,村庄还停在那里,老人也是日复一日地看风,他们只能靠回来的人来辨别时光的速度。
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长大,有些人出去的时候还是孩子,回来的时候已成为老人。我们常说,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可是怎么可能呢?可能的只是“乡音无改鬓毛衰”,而村里的孩童也只会“笑问客从何处来”。风刮过人的一生,一刻也没有停,我们就如草一样,刮着刮着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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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年轻,从不敢去看风,我只敢躲在一处听风。就像古时候那个听雨的人一样,少年听,中年听,老年了还听。这听起来,我倒像个不敢闯的懦夫了,其实我只是觉得,我还没有做好看风的准备,却已经过了追风的年纪。
我想多年后,我也不会再执着于听风。那时候我年岁有加,很多人和事都会在我身上留下刻痕,甚至是心上。就像人们喜欢在古老的城墙上刻字是一个道理。而那时,我会像展览一样展出我这一路的痕迹让风来看看。我想,暮年的我肯定是灰色的,灰色的台阶,灰色的草,灰色的房子,人生或许就这样暗淡下去了吧。像一颗星星,开始它肯定是金闪闪的,最后灯尽油枯。
我不是个喜欢奔跑的人,从来都不是,我的生命高不过一棵树,也长不过一条路,和风较什么劲呢?那时我会寻一处破败的院子,坐在台阶上,拉着风,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将往事回顾。它尾随了我的一生,也算是我的知音了。园子里破败的杂草被风无情地吹过去,再倒过来,像一段段过往。青春已经过去,中年已经过去,它们都褪去了颜色。我这一生又是何必?何必执着于缘来缘灭?又何必纠结于爱恨情仇?这一切终将被风摧毁。
我想啊想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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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无法将自己置于一场风中。我将羞于骑上自行车满院子跑,也将无法跳着轻快的步子抖动我的长发。那时将不会有人记得我,而我的步子会越来越慢,我再也不敢穿鲜艳的衣服,我慢慢地把自己活成一张老照片。而唯独风,潇洒地在巷子里跑了一回又一回,细弱的草也跟着弯着腰谢了一次又一次的幕。
可我抬头看看天,它是那么蓝。我想起那些人和事,它们又在我的心上,像风一样拂过心田,自然而又温柔地茂盛了一片,如天一样白云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