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高中毕业前夕,应届毕业生可以报名参军的消息在校园内外不胫而走。在那个上大学靠推荐、当工人无后门的我,跳出农门参加当兵的愿望比谁都强烈,其热情简直达到燃烧的程度。
无奈,体检中“色弱”两个字,瞬间击穿了我的从军梦。
带着失之交臂的惋惜和无可名状的懊悔,只好回到“广阔天地”炼红心。盛田昭夫说,心不唤物,物不至。可能是我爱屋及乌的呼唤过于强烈,也可能是上天对我当兵失意的补偿,我意外地得到一件的确良军上衣,那情景犹如要饭花子穿龙袍般欣喜异常。
围绕着那件的确良军衣,接下来发生的几件暖心的纠结小事,回忆起来依然历久弥新,让人难以释怀。
01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父母为八口人吃饭而奔忙,我和兄弟姐妹们,能穿上不漏肉的衣服就能满足。20多岁的我穿着衣袖、肩膀“开花”的衣服在中学里不足为奇,即使是逢年过节,也别奢望能添件新衣服。
“屋漏偏逢连夜雨”,1975年8月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将村庄房屋夷为平地。半个多月大水退去,父亲带我们在老宅基上,连续搭建了三间泥巴屋子。随后,我被大队抽去开挖茨淮新河,在工地负责管理60名民工的伙食,空闲写得广播稿在工地大喇叭里时常播出。
工程结束民工回家过年,百无聊赖之时,我突然想去河南沈丘县看望一位老同学。
那年,李同喜从沈丘清凉寺中学转到临泉县的荣楼小学带帽初中,成为我初中二年级的同学。李同喜声音憨厚,爱笑的脸上长几个青春痘。他的数学成绩好,我的语文成绩好,两人取长补短,相得益彰。1973年邓小平复出恢复高中入学考试,我们和荣楼小学校的二十多名同学,一同考上了临泉县城郊中学。虽然国家对农村学生允许“粗粮换细粮”,但我舍不得吃,常从家里带来窝窝头,与李同喜的放在一个网兜里在食堂里馏着吃;晚上我们睡在教室里课桌临时拼凑的所谓床上,在虽贫困不乏快乐的校园里,我和李同喜友谊日益加深。
怀念着同学情谊,那天我徒步五六里到大邢庄乡闫庄大队,找到了已是大队会计的老同学。李同喜穿着一件救灾发放的的确良军衣,我不无眼羡地说,老同学如今抖起来啦!
他立马脱下,你穿上试试。
我毫不犹豫地穿上左看右比,那养眼的橄榄绿,那样式、大小,好像量身定做一般。
同学爽快地说,你穿着合适,送给你吧。
当时在校园或者在路上,谁要是戴顶黄兵帽,那可要小心啦,被人猛不防抢夺的情况时有发生。何况眼前是一件七、八成新、如此珍贵的军衣呢?
我岂能夺人之爱!
咱俩,谁跟谁,还客气个啥呀!
软弱的推辞,抵挡不住同学豪爽的馈赠。
在农村拉板车、推水井、刮大粪、打棉花药,穿戴这身显然不适合,只好将心爱的军衣叠得板板正正,放在西间床头大木箱底,待适当的时机“亮相”。
因为喜爱读书,与县城两名女孩刘垚、刘美玲成了书友。一次约定,周日到人民路育红幼儿园相聚。
的确良出场的良机来到啦。
02
有些事情,你说不清楚是不巧呢,还是巧合?
天公不作美,半路上天空飘落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打湿了衣衫。没有伞的我,泥土小路上只好奋力奔跑。
来到育红幼儿园大门前,我突然意识到,浑身湿漉漉的落汤鸡模样,一双露脚指的球鞋沾满泥巴,文友面前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又想,走了十七八里路,如果不去岂不是失约?
既来之,则安之,硬着头皮进了幼儿园。此时温文尔雅的刘垚、爽快快语的刘美玲等候多时,说路远加上下雨,估计来不到了,你还真守信用。她们的夸奖让我找回了自信,在院里认真地擦刮着鞋上的泥巴,刘垚的母亲张园长丝毫没有嫌弃的意思,热情地让我进屋。
脸蛋圆润,明亮眼睛的刘垚,见我穿着单薄湿透的军衣冻得浑身打颤,找件衣服让我换上,不由分说将湿衣摊在熨衣板上。
我那橄榄色的的确良,像只小羊温顺地趴在熨烫板上等待“修理”。刘垚拿着烧热的电熨斗由美玲配合,在湿衣服上面前后来回走动,水与火的短兵相接,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并伴有一股股白气在屋里升腾。我呆立一旁,看着她们一丝不苟地如此认真,细致,从未经受过如此贴身贴心的温情,从未经受过的人间情爱,此时此刻,我心理承受能力被瞬间击穿,心猛地一热喉咙哽咽,差一点要哭出声来。为避免在人家面前尴尬,只有背过脸去,任凭豆大的泪珠漱漱滚落……
我们一起谈读书,说写作,思绪无拘无束,高谈阔论天马行空。
至于那天谈的什么内容,早记忆不清了,唯有姑娘亲手熨烫过的衣服穿在身上,那持续的温热储在心房,久久难以消散。
03
由于在茨淮新河写通讯稿的影响,春节后不久,我被城郊公社抽到城郊供销社,搞党的基本路线教育。
城郊供销社与公社同在县城。一次路过大十字街北,看见城郊文化站的牌子,好奇心驱使进去后,自此,进入到临泉县文学创作的大家庭。
我主要任务在供销社搞路线教育工作,抽时间就往文化馆里跑。
在解放路南大街25间瓦房院内,我和其他三名工作队员同居一室。一天晚上,邻居姑娘李小四扯着嗓子在外面喊,小韩,有人找你。
出门看时,竟然是多年未见的表妹呈呈。
呈呈跟她随父亲也是我的舅舅,在县印刷厂打工。印象中文静的小姑娘真是女大十八变,变得美丽且有点陌生了。在她面前我倒拘谨起来。看见其他床上都有蚊帐,她不见外地说,天热了,给你做顶蚊帐吧。
她那眼睛里明亮的光,照得我浑身发热。
自此,她来工作队找我,我去印刷厂见她,两人的来往自然多了起来。一次她要同我一起回乡下我家看望姑姑,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在低矮的泥巴屋里,我娘忙不迭的指使我妹妹烧水端茶,一家人别提多高兴啦。为在姑娘面前显摆能耐,我从箱底亮出了那件绿军装。
娘讨好地说,快让你妹妹穿上试试。
呈呈本就长的人彩,穿上稍显宽大点的军装,衬托出姑娘“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妩媚与英姿。
在农村说媳妇,一般情况是说成了要为姑娘扯三五身衣服。只可意会上门的“侄女随姑”,娘借花献佛地说,就送给你妹妹穿吧。
心爱的衣服,送给女朋友,我自然舍的。就这样那件同学送的绿军装,轻而易举易了主人。
表妹住在印刷厂偏僻的一间小房里,每次去总有种怕人碰见的胆怯。那天午后,我去取蚊帐从呈呈小房里有点慌张地出来,舅舅似乎看见了个中的缘由,把我叫到屋里说,我跟你娘是一个娘,《婚姻法》规定,近亲不能通婚,你是高中生难道不懂吗?
我没有学过《婚姻法》,更不知道还有此规定。当时理解舅舅嫌弃我家穷,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托词而已。只好忍疼割舍我那短暂、懵懂的初恋,遥望她穿着绿军衣的背影,渐行渐远……
自此我心无旁骛工作、写作,路线教育工作两年结束,不久,被招聘到文化站工作。八年后,因创作成绩突出被破格转为国家干部,先后在文化局、文联、政协文史委工作直至退休。
当初赠我军衣的同学李同喜,在基层一直从事会计工作;文友刘垚在某市建行办公室主任、刘美玲从教师岗位退休;呈呈同女儿生活在另一个城市,各自沿着人生的轨迹运行,我们罕有交集。
在如今衣食无忧的时代,对一件旧衣服津津乐道,可能会有人不理解甚至不屑。没有感受过雪压冰欺的严冬,感知不到春阳彻身的暖意;不经历缺衣少食的困顿,品尝不了眼下富足的滋味。那件的确良军衣,虽早没了片羽丝毫,但浸润其间真诚、真挚的同学情、文友情以及懵懂无知的恋情,至今“晒”起来仍光鲜如初,并伴着一丝温馨的朦胧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