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978年的元旦社论是“两报一刊”的《光明的中国》。
今天的大学生们已经不知道“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在那个年代所享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威性了。
这种权威性来自于一种声音——党中央的声音。
中国那么大,声音又那么嘈杂,但有一种声音是必须仔细辨听的,那就是来自党中央的声音。
从文化大革命中过来的我们已经知道了“党中央”并不只会发出一种声音,所以就需要仔细辨听,这种能力的训练应该说是刻骨铭心的,特别对于我们这些关心国家大事的人来说尤其如此;一般来说,什么声音最大(所谓“时代的最强音”),我们也就相信这就是党中央的声音了。和平年代,人们在硝烟后面争夺的是看不见的声音,以后把它叫做“话语权”。
1978年,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阶级搏杀,在刘少奇、林彪、www.xinwenju.com“四人帮”等一个又一个“反党集团”被粉碎(也就是声音的消失)后,“声音”自身的权威性也就得到了足够的保证。所以那时候的“两报一刊”自身也就象征着“光明”。
重提“光明”与“黑暗”的决战,说明“光明”必将、而且已经战胜了“黑暗”,这样的“重提”早已成为一种思维的定势,话语的定势。人们自然而然地就相信着“前途光明”和“光明必胜”。
这是一种历史观,决定人的世界观、方法论、立场、观点、价值观等等一切的历史观。
近代哲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历史哲学,因为“历史”无形中成为了一个谁也回避不了的“事实”。没有人会想到这一“事实”其实是被人用语言建构起来的,古人并不如我们这样看待过去、现在与未来。当然,从这种历史观出发,我们也可以说,那是因为他们愚昧、落后,因为他们不懂科学。这种回答方式,等于本身就证明了我们现有的历史观的先进与科学。当然,“先进”与“科学”这两个词本身的“先进性”与“科学性”就已无可置疑。
这个话题先放在这里。仅就“光明”二字而言,在过去的那个年代,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林彪1968年10月26日的一次关于《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的讲话,这个讲话后来在《新华月报》1980年5月号上重新刊出,其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现在,我们可以高瞻远瞩地看到全世界上的远景,看到一个国家能够空前地影响全世界历史、人类命运的,推动世界向前进的,促进世界革命,帮助世界革命的,成为世界上最强、最大、最持久的国家,影响世界各国人民命运的,那就是中国。所以中国在世界上的作用,一方面从革命方面说,那是最大的,超过苏联的;那么,就是从实际力量的影响上,它超过西班牙,超过英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最革命的国家,最影响人类命运的国家。”
(回想起来,在我的记忆中,真正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大国”“崛起”了的,还是1958年的大跃进和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那时候真是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似乎“大国崛起”之梦在做了一百多年后,终于梦醒了,实现了。)
我之所以重提这段话,是因为1978年4月6日的《参考消息》上刊登有美国办公厅主任哈得曼的回忆录《权力的终结》,里面说1969年苏联想对中国的原子工厂进行一次“外科手术”式的核打击,美国从空中拍摄到了数以百计的核弹头成堆垒在一起,一万八千个帐篷一夜之间在九英尺深的雪地上架设了起来。
这就是1978年一开始所带给我的习惯性的期待与恐惧。
二
提到1978年,就不能不说说那时候所看的电影。
1978年1月15日晚,我妻子的工厂露天播放南斯拉夫电影《桥》,当时天降大雪,雪真大,密密麻麻,漫天皆白。那是真正北方的大雪,可比这些日子给南方造成空前灾难的雪大多了。但由于人们已经习惯了,而且所有设备似乎也“习惯了”,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恐慌与破坏,唯一的,就是影响了那场电影。
但还是有至少上千人坐在野外看那场电影。大家都自觉地不打伞、不戴草帽(那时候的人的自觉性与安全感也超乎现在的想象,当然,前提是人们什么东西都没有,所以也就可以夜不闭户;由于这场电影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关系太大,于是每个人也就都有了不得不遵守某种不成文法则的自觉性);我每隔5分钟就必须把妻子和儿子身上厚厚的积雪掸下去,儿子不到三岁,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惊恐地看着画面上的枪击、格斗、爆炸。这场电影的内容,在我的记忆中早已忘记,但这一幕,在我的一生中却永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