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
午梦徘徊,与一友人去吃饭,怎么着就要听歌,他要了酒,过了片刻,侍应生去跑来问:要上面的,还是下面的?友人说:上面的。我却听不懂了。友人说,下面的是度数大的,一般轻易不给的,给的话要有保证。
我忽然就有了一种伤感,人生就是如此。有几人可以保证自己呢?鲁迅说:“抉心自食”,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不知典出何处,1980年请教从印度归来的徐梵澄。他回信: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鄙意以为鲁迅先生之单纯创作。佛经如鄙人所过目者,未有此事。蒲松龄之《聊斋志异》中似有“抉心而食”,但与“自食”无关。
我的心很疼,知道了鲁迅的大不易。
而徐梵澄这短短的几句话,也不是一般人所能道出。
梦中依然与友人在吃饭,喝酒。吃饭的是我,喝酒的是他。忽一瞥,座无一人,唯余我二人,情不能堪。朋友笑了,人生就怕曲终人散,我们走得迟了。
肝肠寸断
梦又跑到了不知何渺悠之乡,似乎是《红楼梦》的太虚幻境。《红楼梦》是一部奇书,也是一部生命之书。真正懂的人是不会轻易去谈的,谈的大都不大懂。
梦忽忽悠悠似乎在火车上,夜晚的火车跑得很寂静。我坐在窗前,看一轮圆月在天,一条大河东去,静静的,无声的,但一种大力却在里面,让人感到了窒息。
一座城市,可以毁掉一个人。古人说倾国倾城,那是人对“城”的“倾”,是美女的力量。张爱玲《倾城之恋》,反其道而叙述了一个“倾城”中的极其平凡而不堪的所谓爱情,真有一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味道。
而我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想起古人说的肝肠寸断,我明白那种力量来自何处。《西厢记》张生要进京赶考,崔莺莺“意似痴,心如醉,只是昨宵今日减了小腰围”。
《长亭送别》真可谓字字血也。
渊默雷声
读孙波的《徐梵澄传》,其中提到徐梵澄晚年回忆恩师鲁迅的文字,有一段真是读得惊心。“先生在日本留学时,已研究佛学,揣想其佛学造诣,我至今仍不敢望尘。但先生能入乎佛学,亦能出乎佛学。”晚年的徐梵澄能说到这个地步,可见鲁迅的佛学造诣确实不能轻视的。但除了徐梵澄,谁又能说这个话?
他又说,鲁迅得力于佛学与道家修养:“因为先生也深通老、庄——胸襟达到了一极大的沉静境界,仿佛是无边的空虚寂寞,几乎要与人间绝缘。如诗所说:‘心事浩茫连广宇’,外表则冷静得可怕,尤其在晚年如此。”“这冷静境界,在思想上成就了精辟的见解,看事物异常深透,所谓‘静则生明’。在另一方面,于健康也有了大帮助。晚年方查出久患肺病,医生说在西人则五年前已应去世了。又查出曾患肋膜炎而不治自愈,竟不知不觉度过了多个险关。大致平生遇身体有病痛则就医生诊治而已,不甚求药,无动于衷。方寸间没有营营扰扰如庸人怕病畏死而求治之不遑,则身体听其自在,是有其抵抗力的。稍家调治,便易恢复正常。可说能外其生,有时竟视自己已死,真也到了庄子所谓‘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的地步。常时静处如尸,使神气完足,体力增强,一动则行气如龙,如所谓‘龙见’了。”
这种观察是胡风、冯雪峰这些人无法领会的,因为他们都忙于革命,忙于“动”。
“其成就,表出沉雄博大的魄力,这魄力不是无所从来。其冷静、‘渊默’,不能纯粹是对辛亥革命后的许多事情的失望造成的,必亦是由于一长期的修养,即内中的省察存养而致。换言之,在自己下过绝大的工夫。显然,这必然是受了佛经或老、庄的影响。这只偶尔在文字中透露一点。”这种说法,在鲁迅研究界还没有人说过,没有说过,是因为没有这个“修养”。
“当然,‘雷声’可闻,‘渊默’便无可闻。没有人能窥透那渊深无底的心灵,一现则表为一时代的热烈的伟大革命者。”这真是说到骨头里了,无知如我辈还能加一字吗?
孔子门下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但细究之,真懂孔子的也只有颜回一人而已。子贡做官可以,经商也是“億则屡中”,但学问的精细那是无法望尘的。这点孔子很清楚,子贡也很清楚。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有学者就认为孔子从不谈“性与天道”。可怜。其实,孔子不谈,是与子贡不谈,并不一定与别的弟子不谈。我想孔子的最高深的思想,绝对是传授于颜回的。看《论语》里孔子关于颜回的几段文字,就很明白的。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这不是一般的弟子能做到的。北大李零说,颜回什么成果都没有,孔子对他评价那么高,感到很难理解,甚至出现不敬之语。这里就看出李零的现代人立场。他对孔子真的还不懂。
鲁迅是一位伟大的思想者,他的弟子著名的也有好几位,比如胡风、冯雪峰等等的,但真正懂得鲁迅的恐怕还是徐梵澄。
神寒气静
徐梵澄《星花旧影》是一篇回忆鲁迅先生的文字,也是一篇非凡的文字,它呈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别人笔下的鲁迅。有一位友人很遗憾于他写下的太少,以他对鲁迅的了解,应该写得更多。我则认为很好了,不能贪婪。其实,该写的他都写了,能写的他也写了,至于那些不能写或不该写的,那是他也没有办法的。像鲁迅这样的伟人,岂是文字所能穷尽的。
他在文章中回忆说,鲁迅晚年达到了一种极大的沉静境界,仿佛无边的空虚寂寞,几乎要与人间绝缘。外表则冷静得可怕,尤其在晚年如此。“往往我去拜访,值午睡方起,那时神寒气静,诚有如庄子所说‘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我便闹事似的讲话,过了些时,喜笑方回复了。”
读到这段话,我不禁悚然一惊,这是何等的境界!但也是被人们疏忽的,疏忽是因为他们没有到达这个境界。晚年的徐梵澄写这段文字,绝不是戏言。其时的他已经修炼成一个高人,轻易不会说这等言语。而且他给扬之水说,他平生相谈最幸福的只有鲁迅一人。此外再没有了。言语之中不乏遗憾和深深的怀念。
周易讲阴阳和谐,但事实上达到的极少,或者竟没有。所谓天才就是极不和谐的人。比如鲁迅,人多说他多疑、好激动,爱骂人,似乎是一个愤青。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徐梵澄以自己的亲身接触告诉了我们鲁迅的“寒”和“静”。正因为有了这大冷大寒,鲁迅的激动才有了深厚的底蕴。就如大海的涟漪同小溪的涟漪同为涟漪,但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只知道激动的人是无法,或根本不可能创作出《野草》那样的天才之作。
和谐有两种和谐,一种是小的和谐,比如一条小溪,潺潺湲湲,平平淡淡,那是和谐的。或者如无底的深渊,那也是和谐的,但却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但真正的天才不是这样的,他们是极不和谐者,因为唯如此,他们才能创作出惊世之作。当然,这种“创作”并非完全有意,而是更接近于“被迫”。譬如,河流只有落差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发电,落差越大,当然越好。没有落差,电从何而来?
如果没有落差,而到达了极高的境界,那就真正是世外高人了。那些人是不会留文字的,甚至都不屑于这个世界。当然,我们也就不会知道他们。老子还留了五千言,说明还没有到达绝高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