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我是傻瓜。
没有人愿意变得跟我一样,整天嘻嘻哈哈在村里走来走去,对着一只吃奶的羊发呆,或者无故地朝天空引吭高歌。他们在我身后说:“这样的人活不长,等他父母都没了就没人管他了。”说话的人都是已经没有了父母的人,他们是孤儿,他们羡慕我还有父母。我的父亲整天盘算着如何把那些聪明孩子的机灵匀给我一些。
但傻瓜有傻瓜的好,没人拿我当回事儿,我便可以毫无缘由地到任何一户人家院子里转悠,四处打探一番。他们不会损失什么,就跟没看见我一样,有兴致了就拿我开几句玩笑。我熟悉村庄里最隐秘的角落,就像你知道自己最私密的部位长着一颗黑痣。
当傻瓜还有一个好,就是所有人都不会对你隐瞒什么。村庄里的大小秘密我都清楚,因为不论是谁在讲一句悄悄话的时候,都不会在意我是否侧耳倾听,全当我是个隐形的人。因而当马清泉到达村庄的时候,我是第一批知道详情的人之一。
这个面目清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人挎着黑皮包从村西头拨开草丛走进村庄的时候,人们并没有在意,以为他是和以前无数个来访者一样,是在荒野上误入歧途。他最多留一个晚上,第二天我们就会把他从村南头或者东头的秘密道路上送出去。他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村里的,更不会知道离开村庄后的道路。可马清泉在村中的庙里住了下来,一连三天在村子里转悠着,用一盒卷尺测量道路,还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一串数字。到了晚上,他拿出一张巨幅白纸,在纸上誊写那些数据。
村长也发现了这一情况。因此,在第三天晚上,村长觉得马清泉已经把每一条街道都测量得差不多了,就把他请到了村部。这样的场合哪能少的了我,我在一个凳子上坐定,像其他几位干部一样。村长从马清泉的黑皮包里掏出了一沓巨幅图纸,还有几个小本子。在那个本子中间,村长发现了一张证件,问道:“你叫马清泉?”
马清泉点了点头。
村长又问道:“你是县里的土地测量员?”
马清泉又点了点头。
村长这时候发现了我,便招呼我过去,说:“你去把刘柱叫来。”
我一听到村长的委派,便一路撒欢着跑开了。那时候刘柱还在钻研一台时间机器——按照村长的旨意——要把我们的村庄从时间里搬出来。
我们回来的时候,村长已经把马清泉绑了起来,愤慨激昂地斥责他违法对村庄进行测量的行为。我们为了把村庄隐蔽起来,逃离世人的目光和瘟疫、变革等一切世间烦扰已经努力了数十年。从上辈人就开始在村庄的四周广种荒草,我们要让这些阻挡道路的杂草一直播种到天边去,让试图进来的人们饿死渴死累死绝望而死在迷宫般的草丛中。
“我们绝不能容忍自己的村庄出现在地图上。”村长愤怒地指点着图纸上的一个黑点,然后示意几个人把马清泉带走,说:“收了吧。”我们都知道,马清泉要被带到庙里收掉魂魄了。从前有几个在村里捣乱的人被收了魂魄后就再没出现过,人们说是被流放到村北的沼泽里了,但我知道他们其实是被扔进了庙后院的粪池。
村长这次派给了刘柱一个新任务:拿着马清泉绘的图纸继续走下去——当然我们的村庄已经从图纸上抹去。村长不想让县里的人打听到马清泉的脚步停止在了我们村,然后顺藤摸瓜地找来。
刘柱在当天夜里就出发了,他必须把图纸接着马清泉到达的上一个村庄绘下去,找到并标注那些坐落在荒野上的一个个村庄,以此让县里忘掉我们村这条漏网之鱼。
从此刘柱就不再是刘柱了,他揣上马清泉的工作证,挎上马清泉的黑皮包,戴上黑框眼镜,变成了一个崭新的马清泉。村长还为他写了封县土地局的辞呈,让他完成测绘后一并悄然塞进土地局。“土地局人浮于事。”村长说,“有人辞职他们会很高兴的,况且这个辞职的人还为他们测绘了那么多的村庄。”
刘柱走后,村长把马清泉描画的我们村庄的内部结构图挂在了村部。这张村地图描绘得十分精细,连水井的位置都有标明。村长感叹说马清泉也算为村里做了份贡献。其实这份工作我也可以完成,而且可以比他画的更精确,我可以把每户人家的猪圈都画出来,我甚至知道他们家的母猪什么时候要产崽。
两年之后,一个人从村西头走了进来。人们发现这个人的打扮很像两年前的马清泉,或者在那天夜里离开村庄的刘柱。他们以为刘柱完成了任务,纷纷迎上去,却发现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这个人在村里的街道上逛游了几圈,便撂下皮包,从里面拿出卷尺来测量。闻讯赶来的村长先是惊讶,以为被收走的马清泉又回来了,接着他看到那个人满脸胡子拉碴。他走上前从黑皮包里拿出了一张巨幅图纸,和他两年前交给刘柱的一模一样。村长抬头注视着这个测量人的脸,问道:“你是刘柱吗?”
那个人埋头工作着,答道:
“我是马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