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都要跟着忙得满头大汗。
这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要请小姨对象的父母来,会亲家。
一大早,小姨就把我喊起来,给我换上干净衣裳,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刀切似的。
二十三,送灶门爷。按风俗得包饺子。猴姥来帮着忙乎。等到太阳升高,玻璃窗上的霜花化成细密密的水珠的时候,菜码弄好了。
小姨的对象偕同父母上门了。他们带来了两个大包。全是给小姨的东西。姥姥乐得合不拢嘴。猴姥扯出花头巾在头上比划着,和她那黑红的脸庞一衬,简直跟个花脸蘑菇一样。
快要吃饭的时候,姥爷才回来。他的胡子上挂满了霜花。他不住地搓手,红着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大圆桌上摆满了菜。大家说说笑笑,分别谦让地就座了。姥姥抱着我,不时地往我碟子里夹菜。
我吃得很少。我感到这热闹很不协调。我想老奶奶,想吃蚕豆和毛嗑。我脱身下来,谎称吃饱了,溜到炕边去玩。见没有人注意,便一个人走出院子。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老奶奶的屋里。
我们搂在一起,把漫长时间积攒下的思恋、愁苦的情绪,化作汩汩泪水,交糅倾诉在一起。没有肉,我们包的素馅饺子。也许是极度兴奋的缘故吧,她两颊通红,不住地捶着胸口。
煮饺子了!我蹲在灶门前,念那首在家时爸爸教过的词:“灶门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
她默默地重复了后一句,闭了一下双眼,又睁开,朝我努着嘴笑了。
她跟我讲我捕鸟时趴在雪地的情形。她说我跟个小精灵似的。她还考了我学过的字,我获得了一个亲吻。
我告诉她,家里正在会亲家。当然,也讲了爸爸来信要我回去的事。
“回去?什么时候?”
“要我过了年就走。”
“过了年……就走吗?”
“我不走,可偏要我走。”我不肯直说,我留在这,是因为有她。
“不能坐船了。”她惆怅地说。
“坐大客。跟大闷罐似的。”
她无力地“咳”了一声。
这一天,我学会了一首歌:“啊,似花还是非花,压弯了雪球花树的枝权。啊,似梦还是非梦,使我把头垂下
我虽然不理解歌词的意思,却觉得那曲调很感染人,唱着唱着,不觉眼睛就潮湿了。
临走时,她把我用过的识字课本用红绸子系在一起,又给我梳了头。走出去好远,她又把我叫回来,亲手给我戴上那个梦中的项圈:它是由一条粉丝带相缀成的。每块石子都拦腰紧紧地系一圈,石子与石子之间只有黄豆那样大的空隙。我觉得胸前沉甸甸的。脖子勒得生疼。好沉重啊。
左手拎着识字课本,右手托着项圈,我歪歪扭扭地跑回家,用雪把它们埋在夏季做泥人的地方。埋完,蹬上拌子垛,我见老奶奶还站在那,手里扬着古铜色的头巾。
十六
腊月二十八了。春节就要来临。家里忙得翻了天。姥姥赶着给我做新鞋,小舅在糊灯笼。我简直成了监督官,这瞅瞅,那转转。
“他李婶,他李婶。”突然猴姥风急风火地踹着门进来了,“东头的老苏联死了!”
她说得那样吓人,脸全变了色。
“咋?”姥姥吓得扎破了手指,血直往外淌。
“是老奶奶么,是穿黑裙子的老奶奶么?”
我急了。
“是。躺在炕上死的。一个人,孤零零的。唉。这几天,我见她的烟囱不冒烟,就犯寻思,偷着扒窗一看,可不就死了!”她落泪了。
怎么会呢,我的老奶奶怎么会死呢?该死的猴姥,凭什么乱诅咒人?“造谣精!大黄牙!黑耳窝!”我骂着,一脚踢开门跑出去。
奶奶一定在家等着我,一定。穿着长长的黑裙子,戴着古铜色三角巾,凹陷着蓝蓝的眼睛,紧抿着嘴巴。她说不定正在为我烤毛嗑、煮蚕豆呢。
“奶奶!奶奶!”我进了屋,站着。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睁着眼,一动不动。她的枕边散着许多卡片和毛嗑。她依然穿着黑裙子,古铜色的三角巾围在脖子上,头梳得很光、很利索的。她在睡觉、在睡觉,别喊她。奶奶剥蚕豆剥累了,让她歇一歇吧。我坐在板凳上,呆呆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