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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的俗言 ④(中篇)

时间:2024-10-23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胡天喜  阅读:

  第三章 天国

  “天国”是基督教的一个名词。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但是坚信主耶稣、遵守教规,能赎清自己罪的人死后可以上天国,和耶稣一起,受到优厚的待遇,享受无限的幸福。

  一

  新媳妇魏莲枝已被肖秀玲搀进了新房,坐在梳妆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午饭早已吃过,日头已经偏西,亲友们和瞧热闹的陆续散去,只有几个平辈的半大小子还在不停地闹着。

  热闹的气氛一平静下来,肖秀玲顿时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恐怖和空虚。是的,哥哥结婚了,嫂子迎过来了,亲友们送走了,她,肖秀玲,该办的事情办完了,现在她只有最后一件事了,那就是死。她悄悄地从裤兜里摸出那个小小的药瓶。

  厨房里风箱呼哒呼哒响着,娘正为忙碌了一天的儿女们准备晚饭;哥到邻居家送借来的碗筷杯碟去了。娘啊,你不用替女儿做饭了,我要走了。哥啊,你咋不赶快回来?当妹妹的多想再看你一眼啊!心上的人,狠心的人啊,你从此再也见不到我,我要永远离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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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点燃小小的煤油灯,从衣兜里掏出赵喜虎的妹妹给她捎来的那封信。看一眼,再看一眼吧!

  秀玲:

  我给你写这封信,你千万别生气。我喜欢你,真的,我真的喜欢你。可是,你为啥偏偏有个当“特务”的爹又有个信教的娘呢?我是个共青团员,你想,共青团员能和基督教徒成为一家人吗?我多希望恁娘今天就不信那该死的基督教啊!

  今天李洪运找我谈话了,说我入党的事大队革委会已基本同意,但还要最后考验考验我,看我能不能彻底和一个基督教徒的闺女划清界限。我,该咋办啊!我爱你,但我更爱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如果我失去了政治生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考虑再三,我还是向李洪运做了保证:从现在起和你断绝关系……

  她看不下去了,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着她的心,泪水叭叭地落在信最后的“赵喜虎”三个字上。

  她恨赵喜虎,恨赵喜虎只顾自己的政治前途,不顾自己的感受,难道爱情的力量就那么微弱?李洪运的一句话就把你吓坏了,退缩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吗?你,你……,不,肖秀玲不应该恨你,我是个“特务家属”,你是共青团员,共产党员的称号在等着你,你前途光明,你不能和“特务家属”谈恋爱。可是,那过去的一件件甜蜜的往事,那曾经使我萌生在少女之心的许多美好憧憬难道会一起死去吗?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次,那是自己和他心灵相交的第一次啊,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宝贵而且神秘,因此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三年前入秋的一天,社员们正在地里打高粱叶,冷不防下起了瓢泼大雨,大家拼命地往家跑,来到村头的时候已经满地是水了。自己正跑着,鞋带子一下子开了,人跑出去好几步,鞋却被稀泥粘在原地的泥水里。刚好被追上来的赵喜虎一脚踩上。当肖秀玲满脸羞怯地回来捡鞋时,只见赵喜虎正用手提着那只泥鞋。刹时间,两个人尴尬得无地自容,但也就是那一次,他发现了那个平时少言寡语的小伙子是那么可爱。

  姑娘的爱情之闸往往比小伙子开启得迟,但是一旦这闸门打开,感情的洪水便会汹涌千里,不可遏止。也许大多数姑娘是这样吧,肖秀玲却不是这样,尽管年龄的涓涓细流在她少女的心胸中已经汇成了感情的大潮,尽管在那个大雨的天气里她的爱情之闸已经开启,但是她并没有让闸门大开,而是一点一点地小心地启动着。感情的潮水虽然在闸内翻滚冲击,却只能一点一滴地向外流淌。

  痛苦吗?当然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爹是“特务”,这个虽未定性却已落实了一切待遇的帽子,一下子遮去了照在她院子之上的阳光,也使肖秀玲的身价跌落千倍,而赵喜虎却是三代贫农,还当着堂堂的大队团支部书记。当官与被管,贫农与“特务”,这冷峻的现实使肖秀玲彻夜不眠,她在反复想,他会爱自己吗?自己配他爱吗?

  但她毕竟已经二十二岁了,作为一个女性已经成熟,感情之水已经储足,完全关闭、堵死是不可能的,她是那样的爱着那圆脸的小伙子,尽管表现的方式十分隐蔽,她和他干活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替他多干一些,使赵喜虎少受点累,看电影发现他没有座位时,她就轻轻咳嗽一声,等到他注意到她时,她再默默地走开,把留在地上的砖头、干草之类的东西留给他。

  可怜的肖秀玲啊,在呵斥与冷眼的重压下,已经习惯了以低下的身份思考一切了。但是,在政治风暴中颠簸的赵喜虎懂得“特务”这两个字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影响,因此,虽然从心里接受了肖秀玲对他爱的暗示,但在公开场合却极力使自己的感情表现得隐蔽。

  这一天,旁院的二婶突然来到了肖家。自从肖国泰被打成“特务”被逼死,很少有人来串门,林豆青看见二婶来,忙着又让座又倒水。二婶笑眯眯地坐下,却不喝水,两眼直往秀玲脸上瞟。秀玲的脸红了,心里猜了个八九,连忙躲了出来。但是她没走远,装着收拾鸡窝的样子站到了窗根底下。

  果然,二婶一开口就问:“恁家秀玲二十多了吧?”

  娘说:“二十二。”

  二婶压低声音:“有婆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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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豆青叹了口气:“她二婶,你不知道,俺这样的家……”

  “这样的家咋啦?”二婶忽然提高了声音,像是打报不平似的,“只要闺女好,好花还怕没人戴?”又突然压低声音说:“现在就有人想着你家秀玲哩!”

  林豆青问:“谁也?”

  肖秀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耳朵帖在窗户上。

  “说起来你准愿意,结了亲你家保准不会再受气……”

  “大队主任的孩子,晓辉!”

  肖秀玲像被蝎子蛰住了一样吸了一口冷气。李洪运?逼死了爹,又拿捏着她一家,如今又来想便宜事了,李晓辉?多好听的名字,可就是瘸腿,外号李二拐。单瘦身子麻杆腿,黄瘦脸一小条,她听见就恶心。她怕娘一松口答应了,再也顾不得害羞,一阵风吹到屋里,对着二婶说:

  “二婶,你替侄女操心,侄女领情,可俺出身不好,俺爹是特务,俺娘信基督教,人家是主任的儿子,咱把人家沾黑了,惹坏了,配不起。”

  一顿连珠炮说得快嘴二婶发了证,好半天才醒过味来,尴尬一笑说:“亲戚不成人情在,我也是想替侄女找个好婆家,侄女要是不愿意,二婶还说啥?”说完,没趣地走了。

  报复立刻就来,李洪运只是稍稍运用了一下手中的权利:让肖全柱和赵喜虎等几个男劳力上沙河挖砂礓,头一天下午通知,第二天早上出发。当然,赵喜虎不知道内情,并且相信了李洪运“共青团员应该接受考验”的话,以大队让自己给民工们带队而自豪。但身处漩涡之中的肖秀玲却立刻本能地感觉到李洪运此举的用意。

  肖秀玲渴望爱情,渴望幸福。她要冲破眼前的障碍,要向赵喜虎表明心迹,使他知道她在爱他。她用自己保存几年都不舍得用的黑条绒布给赵喜虎做了一双鞋。她要亲手交给他,让他看看自己的针线活,看看已经熬红的眼,一句话,看看自己的心。

  但是,早饭还没吃完,李洪运就让人捎话,让她吃完饭到大队卫生室切药材,不准耽误。

  “哥,你们啥时候走?”肖秀玲问

  肖全柱想想:“早不了,得到半晌午。”

  肖秀玲放心了,一咬牙去了卫生室。

  来到卫生室,她一下子呆住了,只见桌子上,地上,到处都堆满了晒干的中药材,少说也有上百斤,而这上百斤的药材都要由她半毫米半毫米的切成薄片,那得切到哪年哪月呢?她“赶快切完药再去送赵喜虎”的打算一下子破灭了。

  她走进门,把头一扭,站住了。她不知道干啥,又一点也不想张口问李二拐。

  “你,来啦?”李二拐见了肖秀玲,有点不自然,说话讪讪的。

  “嗯。”

  “今天上午切药……”李二拐拄着拐杖,一会走到切刀跟前,告诉她怎么用,一会儿拿过一点药材切给她看,一边干一边讲。

  “你要是累了,就歇会儿,不用急。”李二拐最后又嘱咐了一句。

  不用急?在这里陪着你这个瘸子吗?肖秀玲差点骂出声来,可是她忍住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更明白李二拐就是李洪运。可是,她是多么不愿意失去给赵喜虎送鞋的机会啊,如果今天失去,以后或许再也没有了。

  她开始切药材,低着眉,闭着嘴,一下,两下,三下……

  李二拐给她倒了碗水,放到她跟前:“你,喝吧!”

  肖秀玲眼皮也不抬一下,照旧切着,一下,两下,三下……心里却在焦急地想着,赵喜虎该出发了吧!

  李二拐来到她跟前,递过来一块雪白的毛巾:“擦擦,看你脸上的汗。”

  肖秀玲咬着牙,不接毛巾,也不说话,仍旧切着、切着,一下,两下……喜虎该走了吧,一定走了,自己的鞋白做了,自己的心血……突然,她觉得指头一凉,急忙拿起来看时,鲜红的血已经流了出来。

  “哎呀,你切住手啦!”李二拐失声喊起来,同时用最快的速度从药箱里拿出消炎止疼药和纱布:“来,包上,快……”

  肖秀玲腾地站起来,大声喊道:“你放我走,放我走!”

  李二拐愣住了,不知道肖秀玲为啥那么激动,正想劝她包扎伤口,肖秀玲却已冲了出去,地上留下了点点血迹。

  肖秀玲急急忙忙跑回家,用一块布把自己做的那双鞋子包好,又急急忙忙往民工集合的地方跑。谢天谢地,民工们还没走,她不顾一切地跑过去,跑到赵喜虎面前。

  “你来干啥?”赵喜虎满面怒容地问。

  “我……我……”她傻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赵喜虎似乎感到自己的态度太硬了,突然又把话音降低八度,语气也变缓了,轻声问:“吃了吗?”

  肖秀玲好像刚醒过来,大喊一声:“我来送俺哥!”说完,把那个鞋包往肖全柱手里一塞,“哥,这是我给你做的鞋,我熬了一夜,你穿,你穿,谁也不能给!”然后,风一般地跑回家去了。

  中午饭没有吃,肖秀玲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第四天,有人从河工工地给肖秀玲捎来一封信,是赵喜虎写的。她想把它仍了,撕了,烧了,但还是忍不住看了起来。

  秀玲:

  请原谅我,那一天我态度太坏了,可是你知道我有多急吗?因为等你,我把出发的时间一拖再拖,有的民工都有意见了。后来,听说你跟李二拐两个人在卫生室切药……

  鞋我穿上了,正合脚,上面咋有血呢?是做鞋的时候针扎到手了吗?现在还疼吗?

  肖秀玲读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她像浩茫无际而又浪涛汹涌的大海上一个落难的人,突然发现一块突出水面的礁石,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向那块礁石挣扎,乞求,奋进。一排排大浪把她打离礁石,但她还是竭尽全力前进。这并不是因为她有特别的勇气,而是因为死亡的威逼。礁石就是生命,礁石就是一切。如今,她终于抓住了这块礁石,虽然在那些站在岸上的人们看来多么可怜,多么狼狈不堪,但她却感到了空前的欣慰和幸福。

  ……

  如今,可怜的欣慰,悲哀的幸福全失去了。礁石崩塌了,一下子陷入了海底,她最后的命运只有被大海吞没。

  她止住了泪,把小药瓶拿到灯下,慢慢地拧开了盖……

  “噢!噢!新媳妇尿尿喽!噢!噢!”忽然,新房里传来起哄的闹声。

  肖秀玲一愣,连忙把药瓶拧上盖,装进裤兜里,疾步赶到新房里。

  魏莲枝的精神病又犯了,正蹲在地上,尿水流了一片。看见肖秀玲进来,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她,嘴里嘻嘻地傻笑着。

  “你咋在屋里尿?”肖秀玲又羞又怒地喊。

  “噢!噢!新媳妇尿尿了。”

  “哈哈,哈哈!还得拉屎哩!”

  肖秀玲怒极了,一把把魏莲枝拽起来,喝道:“出去!”

  魏莲枝嘻嘻地笑着,提着裤子出去了,闹新房的人也一哄而散。

  二十二岁的姑娘,天真的姑娘,善良的姑娘,完全没有想到“出去”两个字会引起什么后果。她只是见那伙人闹得太不近人情,见嫂子太不知羞臊,有感而发,脱口而出。她见嫂子出去了,闹房的人走完了,从门外铲回来一锨土垫在新房的地上。

  收拾好了,嫂子还没回来。她有点后悔了,后悔刚才不该对嫂子发脾气,自己就要死了,为啥还要发脾气呢?

  多好的机会,死吧,安安静静的,大红喜字,欢跳的红蜡烛,自己也不算白活了。不,不!哪能死在这里呢?这是哥哥的新房啊,死在这里,人家会说哥哥啥呢?

  她又发现地上虽然垫了土,但是土还没踩平,等会哥哥回来说不定不高兴哩!结婚头一天,哪能让哥不高兴呢?她走到新土上,一点一点的踩着,一直踩到地面平平光光看不见痕迹。

  还有啥事呢?对了,昨天给娘洗的褂子压在褥子底下了,娘要穿,说不定找不到哩!她回到东间,从褥子底下把褂子找出来,又仔细地理了理,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枕头边。

  还有啥事呢?对了,还有一个女伴托自己替她绣的枕头,只有几针就完了,得绣完呀,要不人家等着用,多急呀。她从自己的小木箱里拿出那块枕面,仔细地绣起来。

  哥哥回来了,进新房看了看,没见莲枝,走过来问妹妹:“你嫂子哩?”

  “出去了!”她头也没抬地说。此时此刻,“出去了”和“去厕所了”是同义语,肖秀玲没有直说,她怕哥哥追问嫂子刚才在屋里解手的事。

  “给谁绣的?”全柱笑眯眯地问。

  “兰花。”

  “她也结婚?”

  肖秀玲点点头,发涩的嗓子里“嗯”了一声。

  林豆青端着亲友们中午吃剩的饭菜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往屋当间的方桌上放,一边喊:“吃饭吧,忙了一天了。”

  肖全柱过去了。

  “她嫂子哩?”林豆青问。

  没人应答。

  林豆青到新房里看看,没有。这才朝着东间房问闺女:“没见你嫂子?”

  “出去了。”肖秀玲忘记嫂子已经出去很长时间,只是专心地绣那片没有绣完的花瓣。

  没有新媳妇,这顿饭是不能吃的,然而新媳妇没有回来。

  “全柱,你出去叫叫。”林豆青不放心了。

  肖全柱出去了,走到门口外,声音并不大地喊了一声:“吃饭啦!”

  仍旧没人答应。

  肖全柱慌了,林豆青也慌了,她问秀玲:“你嫂子没出啥事吧?”

  “她又迷了,在屋里尿尿,我说让她出去……”

  秀玲的话使林豆青和肖全柱大吃一惊,两个人急忙去寻找。厕所里没有,前院后院,左邻右舍,村头街尾,坑井沟渠,一直找到魏莲枝的娘家,结果仍然是:没有。

  肖秀玲坐在灯下专心地绣着那只花瓣,嫂子的失踪好像与她无关。林豆青跪在那乌黑的十字架前,又开始向主祷告了,“拯救灵魂的主啊,主啊……”随着全身的颤动,花白的头发抖动着,眼里闪着绝望的光。

  从来不发脾气的肖全柱气坏了,看着坐在灯下不动声色绣花的妹妹愤愤地说:“不用你不动,你嫂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朝你要人。”

  肖秀玲猛地抬起头,动了动嘴,但她没说话,又低头绣起花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心急火燎的小伙子哪里会注意到妹妹感情的变化,就是刚才“朝你要人”也不过是气愤之言,可是,四个平常的字又在肖秀玲绝望的心灵上插了一刀,更加坚定了她去死的决心。

  果然,等肖全柱和林豆青寻找魏莲枝回到家里的时候,那瓶一0五九早已喝进肖秀玲的肚子里。

  黑暗中,肖全柱看见一个人影正从屋门口地上往院子的压水井旁边爬……

  “谁?”肖全柱站住,问。

  人影还在爬,终于爬到水槽边,但并没有爬上去,而是在地上打起滚来。

  “疼,疼啊……”

  秀玲!肖全柱大吃一惊,他一步跨过去,把妹妹抱起来。肖秀玲在他怀里挣扎着,拼命抓自己的喉咙,扯自己的衣裳。

  “娘!娘!”肖全柱牙齿打架,不成声音地喊:“你,你看,秀玲……”

  刚刚进门的李豆青吓坏了,她扑过去,用手摇着,摸着,喊着:“秀玲,你咋着啦?你别吓娘呀!”

  秀玲的嘴上起了泡,衣裳撕成一缕一缕的,眼里涌满了泪。此刻,她也许后悔不该喝那瓶农药吧,也许想喝点水浇浇满肚子的火焰吧,也许在盼望心爱的人前来救自己的生命吧,也许……

  林豆青又在“主”的面前祷告了:“主啊,救救孩子……”可是面对头发蓬乱的老太婆,那乌黑的十字架毫无表情……

  二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漆黑的夜,漆黑的路,只有一盏马灯照着几双脚,一前一后急匆匆地往公社卫生院的方向走,谁都知道,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时刻,时间就是生命。

  肖秀玲躺在担架上,已经不再翻滚,她没有这个力量了,这会儿她只感到肚里有火在烧,身上有火在烧。喉咙烂了,舌头烂了,嘴也烂了,可见一0五九的质量还是不错的。

  “秀玲,秀玲!”肖全柱走几步,就叫几声,他生怕一不喊叫,妹妹就再也不回答了。

  是的,肖秀玲已经不能说话了,她是多么想再和哥哥说说心里话……

  作为天生细心的女性,作为一母同胞的妹妹,肖秀玲深深体会到哥哥的艰难。虽然他们一样生活在这个被人鄙视的家庭,但她毕竟是姑娘,希望有一天可以甩掉身上的包袱,嫁到一个充满阳光的婆家去。而哥哥却不得不永远承负亚当留下的全部罪愆。出河工,干重活,像主人使唤牲口那样听李洪运的训斥……哥哥,虽在非人的困境中之中,却没有忘记自己在家中仍然是个男子汉。他不但负责家里最繁重的劳动,而且像一堵墙一样甘心情愿地替自己挡着社会的寒风。她感谢哥哥,感谢他在爹死后像爹一样爱护她,保护她。当然她也知道哥哥是弱者,既没有经济能力,更没有社会地位,她特别同情哥哥,每当哥哥受了委屈,她便浑身充满了愤怒。

  那一天下午哥哥在地里挨打的时候,她不在家,和别人一起送李二拐去医院了。回到家里,魏世杰和他的疯闺女刚走,看见哥哥遍体鳞伤地躺在床上,她吓得手都打颤了,她没有三兄四弟,只有这一个哥哥,他是家里的希望,更是肖家的根苗啊,要是有个好歹,娘还能活吗?爹在地下能不伤心吗?

  她帮娘给哥哥洗伤,帮娘给哥哥做饭,一勺一勺地喂下去。哥哥醒了,娘在小油灯下又看起那本破烂不堪的圣经了,她悄悄地从家里走了出来。

  静静的夜,漫天星星眨着眼,好像想看看肖秀玲究竟要干什么去,她是找李洪运讲理去。她一边走,一边颠来倒去地想见到李洪运要说的话:

  “俺哥撞了二拐,不是故意的,人撞伤了,俺给送到医院,俺给治,你也不能打人啊,用巴掌打,用拳头打,用脚踢,你还不解恨,绑到电线杆上用绳子抽。杀人不过头点地,俺哥到底犯了哪条法?俺爹有罪,俺娘有罪,俺哥也有罪吗?俺再低头,再贱也是人,你为啥拿人当牲口一样打……”

  李洪运的家在西街路北的胡同里,四间崭新的瓦房,青砖砌的围墙,门楼虽然不算高大,却透出几分威严。

  大门半开着,从里面的堂屋里透出一残灯光,肖秀玲气喘呼呼地奔过去。

  她抬手要推门了,却像被人拽住了似的猛地停住了。不,她不是怕,李洪运那粗壮的身躯,那嘴角下垂的大嘴她见过不止一次了,她是透过门缝看见了堂屋的大门,看见了院子里那个大柿树,看见了院子里的一切,而这一切,令她心烦,令她作呕,她想起了过去的事,再也不想进这个院子了。

  那是去年深秋的一天,娘突然得了病,浑身烧得想着了火。哥哥出河工去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咋办?送公社卫生院?十几里地远。再说,架子车让哥哥拉走了,自己咋把娘弄到医院呢?没办法,他只好往大队卫生室跑,卫生室有针,好多病打一针就好了。

  她扑了空,卫生室一个人也没有,一个等着看病的妇女告诉她,李二拐刚才回家了,说家里有点事。

  她去家里找李二拐,但走到半道,她又犹豫了。他实在不想看到她她,这不仅因为他是李洪运的儿子,也不仅因为他瘸着一条腿,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是因为不久前快嘴二婶刚刚提过他们的婚事,而被她拒绝了,现在去求人家,人家不来咋办?

  可是,母亲病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一咬牙,来到李二拐的大门前。

  没想到她在李二拐家受到了隆重热情地招待。二拐的娘一看见她,像迎接天使似地迎过来,两手一拍,欣喜地喊起来:

  “哎呀!是秀玲啊,咋有空到婶子家串门来呀?”

  “俺娘病了,晓辉哥呢?”

  “啊?病了,啥病?”

  “发烧,火炭似的,晓辉哥哩?”

  “这就让他去,这就让他去!”二拐娘双手抓住她的手,死拉活拽地往屋里拉她。

  “你坐会,轻易不来,婶子想你……”

  李二拐从东厢房出来了,不知干的啥,两只手弄满了黄颜色,见了肖秀玲,脸一红:

  “秀玲来啦,我洗洗手就去。”

  “那我先回去了!”她心急火燎。

  “看你这孩子,来婶子家一回,不坐会就走?”二拐娘把她拉住了,“再说,治病有你晓辉哥,你先回去不也得等着他,来来来!”说着,从屋里端出一碗又红又软的柿子,硬塞给肖秀玲一个,“又不是外人,不用外气,你从小跟晓辉同学,要好,婶子也喜欢你……”

  “……”肖秀玲瞠目结舌。

  “秀玲啊,”二拐娘双手拉着秀玲的手,眼眶里流出了泪,“你叔那个坏脾气,把你们一家坑苦了,婶子对不住你,对不起你死去的爹……”

  “婶子……”肖秀玲一阵心酸,眼泪也流了出来。

  “千错万错,错在你叔身上,你别记恨他。”二拐娘擦擦眼角,“晓辉这孩子虽说腿脚不好,可也不是个坏孩子,他常说你,夸你……”突然,她从屋里拿出一块布料来,“拿回去做件衣裳……”

  “不,不不!”她猛地站起来,正看见李二拐拖着腿在屋子里走,她像是一只弱小的昆虫遇见了四面张开的蜘蛛网,而那丑恶的八脚蜘蛛正贪婪地看着自己,心里吓得突突地跳,同时感到一阵恶心。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一下挣脱二拐娘的手,风一般地跑回了自己的家里。

  从此,想起李二拐的家她就恶心,好像那里不是一个干净的家,而是一个堆满臭泥烂污的垃圾场,是一滩爬满了苍蝇和癞蛤蟆的大粪。

  可是今天,神使鬼差,她又来到这个小院子了,来干什么?是受李洪运的怒斥还是受李二拐母亲令人作呕的招待?

  她浑身发冷,发软,突然间没有了一点力气。她双手抱住一棵小树,想站住,却差一点蹲下去。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是李洪运出来了吧,他发现有人躲在他大门口了吧,他的耳朵比狼还尖。

  大门“吱扭”一声开了,她连忙躲到旁边的阴影里。

  “晓辉家娘,你不用发愁,”是后院快嘴二婶的声音,“现在医院能着哩,多重的病都能治好,再说,还有他大叔哩,说一句话人家医院还不当客待!”

  “不愁,不愁。”李洪运女人回答,话音里却带着几分哭声。

  是的,李二拐的伤本来不重,胳膊碰破一块皮,上点药就不疼了,车轮子压的那条腿,本来就不会点地,只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你就让晓辉在医院住着。”另一个女人压低了声音,好像还狠狠地咬着牙。“住它月把二十天,反正钱是他家花。”

  “……”

  一阵嚷声,人走了,大门关上了,四周又变得寂静无声。肖秀玲突然感到一种恐怖,像被人抛到旷野上一样。肖家营,几百户人家,都睡了,没睡的都是来看望支书的儿子的,只有她,孤零零地站在魔鬼一样大门外。

  身上冷了,腿软得迈不开步,她只好回去了,回到那三间草房中去,回到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哥哥跟前去,回到娘每天对着祷告的十字架面前去。

  “谁?”

  对面一声喊,吓得她浑身一哆嗦,几乎是本能,她一步躲到旁边的一棵蓖麻后面。

  “咦,看见有个人呢?”那人自言自语起来,她听清了,原来是赵喜虎。她从蓖麻后面走了出来。

  “秀玲?”

  “……”

  “半夜里,你咋没睡?”

  “……”

  “晚上开青年会,你又没参加!”赵喜虎责备她来了。

  “……”

  “你咋不说话?”

  是啊,肖秀玲,你怎么不说话呢?站在面前的不是你喜欢的小伙子吗?你不是已经把自己的心默默地给他了吗?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找李洪运去了。”肖秀玲冷冷地说。

  “你找他……干啥?”赵喜虎惊讶地问。

  “你不会到俺家里看看?”

  “你们家?嗯……我……”赵喜虎突然变得口吃起来。

  肖秀玲的心凉了,刚才虽是气话,也是想激将一下赵喜虎的火气,让他到自己家里去,一来看看哥哥让人打成啥样,二来到家里坐坐,说几句话。可是,可是他还是不愿意进那个家,自己的家真的那样让人讨厌,让人怕吗?你一辈子也不打算进去一趟吗?

  她不禁想起李二拐。她倒不嫌弃自己的家,前些日子娘有病,他每天送药打针。有一天他还跟娘说了一句明白话:“婶子,你别生俺爹的气,他那人……”不知道咋回事,当时听了这句话,她的鼻子竟然一酸。

  “青年会上,大家还给你提点意见……”赵喜虎欲言又止。

  “我知道是啥意见。”

  “你还是跟你娘……”

  她突然恨起赵喜虎来,让我跟俺娘划清界限对不?我就不明白,俺娘五十多了,不偷,不抢,不打人,不犯法,宗教信仰是上级允许的,为啥非逼我和她划清界限?想着想着,她伤心了,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这是大家的意见,你想进步……”

  “进步,进步就得不要爹不要娘?就得跟俺娘分家?你……”她把头一低,急急忙忙地跑了。

  夜深了,大街上空无一人。赵喜虎后悔了,后悔自己太性急,没跟秀玲把话说清,爹说过多少回了,“你呀,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沉稳点吗?还当团支书哩!屁!”可是,不知咋的,自己总也改不了。

  突然,他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来:肖秀玲没有回家,没有走远,说不定就在前面等着自己哩!他心里的懊悔一下子飞跑了,连忙沿着大街往前走。追一段,没有,停下,小声喊两声,没人答应。说不定在前边哩!又往前追,一直追到肖家的门口。

  肖秀玲的家,对赵喜虎来说亲切而又神秘,多少次,他路过小院旁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期待的眼光贪婪地往里面搜索着。可是,他却不愿意跨过门槛一步,因为那门槛是一条无形的界限,是一条红线,他不愿意在圣洁明亮的团徽上留下暗影和污迹。

  可是,在这万籁俱静的深夜,他心灵上的那道防线崩塌了,再也经受不住窗户下灯光的诱惑,抬腿迈进了小院。

  他的心咚咚地猛跳起来,他连忙低下身子,往四周看了看,还好,一个人也没有。他直起身子又往里走,像小偷第一次作案那样紧张。他终于来到窗户底下了,不由轻轻吐了一口气。

  稳了稳神,他探过头朝窗里看去,他多想看到肖秀玲的身影啊,可是,他失望了,印在窗户纸上的不是肖秀玲,而是肖秀玲的娘林豆青,她在干什么呢?看书?她看啥书呢?

  “……为义受迫害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人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坏话毁谤你们,你们就有福了,应当欢喜快乐,因为你们在天上的赏赐是大的……”林豆青念的是啥呢?而且念到最后竟哭了起来。

  赵喜虎十分扫兴,慢慢地退出院子,垂头丧气地朝自己家里走去……

  三

  西天边不知什么时候涌起一股乌云,乌云下面,隐隐地传来低沉的雷声。

  以往,每次听到这样的雷声,团支部书记赵喜虎立刻会想起队里的粮食、庄家、柴草等等,可是今天他似乎没有听见。在肖家小院里转悠了好一阵,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爹娘早已睡下了,他推推大门,虚掩着,一闪身挤进去,插上大门,悄悄地钻进自己住的西间里。

  他睡不着,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正被青春之火燃烧着。他一闭上眼就看见肖秀玲站在他跟前,向他笑,向他哭,向他低诉,向他乞求,向他投来多情而热烈的目光,又冷冷地离他而去。他恨不得一把抓住她,向她倾诉心里的话,拥抱她,亲她……可是,他的身子刚一动,眼前的幻影立刻无影无踪了。

  想起刚才的事他心里非常懊恼,自己好心好意地帮助她,她却发了一顿脾气跑了。发脾气,发脾气,发脾气就能进步,就能改变大家对你的看法吗?说实在的,他为改变人们对肖秀玲的看法没少费劲,动员这个,说服那个,一次又一次向李洪运解释。可是团员和青年们对她和那个信教的娘划不清界限仍旧议论纷纷,李洪运干脆一句话:“那样的人,理她干啥!”自己煞费苦心地在中间周旋,可你肖秀玲咋不明白我的心呢?你的脾气咋恁怪哩!

  肖秀玲的脾气的确很怪,她心里虽然喜欢赵喜虎,但表面上却表现得冷若冰霜,有几件事可以说明。有一回在西斜尖地里割麦子,社员们都一人一畦地占了畦。赵喜虎正要占一畦,肖秀玲却从几步外把自己的镰刀扔到那一畦的畦头上,那意思是她要占那一畦。赵喜虎没法,只好占下一畦。开始他不明白,后来割着割着他突然明白了,麦地的另一头有一个三角坑,自己的这一畦正赶着三角坑,比上一畦要短好几丈,而且自己这一畦中间正好又赶上两座坟,足有一丈多没有麦子,两下一加,比上一畦要少割三四丈哩。当他明白这是肖秀玲想让他少割一些麦子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啊,默默无声的姑娘正在默默无声地想着他。可是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怎么能让一个爱着自己的姑娘替自己挨累呢?他弯下腰,一镰紧一镰地割起来,连头也不抬。果然畦少省力,不一会就割完了。他没喘气,没擦汗,悄悄跑到肖秀玲那畦的另一头割起来,刷刷,刷刷!他要让秀玲看看自己这颗心。可是他割了一阵,仍不见肖秀玲割过来,奇怪,她怎么会割得那么慢?他直起身子一看,原来另一头只割了一截,早没人了,肖秀玲不知道啥时候跑到另一个畦上埋头割了起来。

  还有一回,社员们往翻过的地里送粪,一人一行。一架子车粪几百斤,车轮子陷在松土里半尺深,走一步都得一身汗,可是肖秀玲却偏偏从自己的这一行往前拉,别人问,她说这么走路近。可是谁不明白呢,在这样的地里送粪,自己都愿意在自己的行上走,尤其是头几车,要知道只要能先压出一条道来,以后再往前拉就能省许多力气。可是肖秀玲不,她先从赵喜虎的行上走,走了几趟,好像突然发觉这样拉并不近似的,又在自己的行上拉,这样,就得用自己的车轮轧出两条车道来。赵喜虎是傻子吗?他不明白吗?但他没有说,地是公家的,人家愿意从哪往里走就从哪里走。

  中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闹着喝水,让赵喜虎到远处机井里弄点水来。他用水桶把清凉凉的机井水提来以后,故意放在了肖秀玲那群姑娘面前。可是肖秀玲没有抢上去喝水,却像躲瘟疫一样慌忙站到一边去了,等到大家喝足,桶里已经一滴水也没有了。

  ……

  此刻,肖秀玲也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才的事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问自己,肖秀玲啊肖秀玲,你不是天天想,时时盼,盼着能单独跟喜虎呆一会儿,向他诉说心里话吗?刚才,夜深人静,只有两个人,多好的机会啊,你应该扑上去,扑到他怀里,哭一场,说一场,把心里话倒光,这样,就是明天死了也值得了。可是你刚才是怎么啦?发脾气,大叫,回头就跑,连理也不理人家,你是怎么啦?人家说的是不顺耳,可那不是为你好吗?再说,人家是团支书,多少只眼睛盯着他,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他不那样说能行吗?你咋没替他想想哩!你呀,你呀!

  不,不!肖秀玲翻了个身,暗暗地摇了摇头。肖秀玲啊肖秀玲,你可不能太傻呀,他是真的喜欢你吗?他那颗心真的给你了吗?那他为啥总抓住娘信教的事不放呢?娘是娘,自己是自己,死了爹,只剩下一个娘,难道还要我跟娘分家,还要我跟娘划清界限吗?不,不,他不是真爱你,在他眼里,你还是个低人一等的人啊!

  肖秀玲想着,想着,两行热辣辣的泪水流到枕头上。姑娘的泪水本来就多,肖秀玲的泪水又比别的姑娘多几倍啊!

  ……

  轰隆隆,一阵雷声,紧接着就听见队部“当当当”急速地敲钟声,不用说,是队长招呼大家去抢收场上的小麦。肖秀玲穿上衣裳,出溜下床,开开门奔了出去。

  满天的星星一个也没有了,上下左右一片漆黑。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的天空,像电焊一样紫色的亮光瞬间照亮了一切,趁着这刹时的亮光,肖秀玲急急忙忙往卖场上跑。

  麦场上来的人真多,有的运麦个子,有的垛垛,有的往一块归弄打好的麦粒,呼喊着,忙碌着,七嘴八舌,七手八脚……

  一阵凉风,“叭啦啦”落下几个铜钱大的雨点子。

  真奇怪,这样的天气李二拐也来了,正拐着腿帮几个妇女撮麦粒子。一道闪光照下来,他显得更难看了,削瘦枯黄的脸上又加了一层青光,像一具骷髅,像一个恶魔。

  李二拐也看见她了,放下麦粒,拐着腿走过来,没话找话地问:“你来了,恁娘的病咋样了?

  她像躲避妖魔一样连忙躲开了他。

  也许是借助着黑暗和雷声吧,李二拐竟又向她走来,冷不防抓住她的两只手,恳求似地说:“秀玲,走,到一边避雨去。”

  “你……”肖秀玲想嚷,又怕人听见,想挣,又挣不脱,她拼命地挣扎着。

  李二拐的娘也来了,看见两个人厮扭在一起,不但不呵住自己的儿子,反而拿着一件宽大的雨衣走过来,一下子披在她们两个身上,笑眯眯地对李二拐说:“去吧,去吧,黑灯瞎火的,找个地方避一避,说说话……”

  讨厌!讨厌!卑鄙!卑鄙!她再也忍受不了,照李二拐的脸上吐了一口。李二拐急忙去擦脸,肖秀玲乘机挣脱出来,不顾命地向家里跑去。

  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又一道闪电,她吓了一跳,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也在往家里跑,她看见了,那是赵喜虎。

  赵喜虎也看见了她,连忙跑过来,黑暗中抓住了她的手,她使劲一挣,又拼命跑起来,不理他,不理他,他不是真心爱我,不是!正跑着,脚下一滑,噗嗤一下子摔倒在泥水里。

  赵喜虎听到她跌倒的声音,奔过来,两臂一伸把她抱了起来。她想挣扎,又放弃了。对,由他,在这样的黑夜里,在这样的暴雨天,刚才不是因为没有好好地跟他说几句话后悔吗?抱吧,抱吧,自己心上的人,肖秀玲也想享受人间的温暖,享受作为一个姑娘应享受的一切。

  轰隆隆,又一阵沉闷的雷声,这雷声把肖秀玲惊醒了,她才知道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究竟有多少人的梦在这无情的生活之剑化为尘烟呢?反正肖国泰那桃李满天下的梦破灭了,魏世杰企图让主耶稣挽救自己疯女儿的梦破灭了,林豆青让主耶稣保护这个可怜的家庭之梦也破灭了。

  那么赵喜虎呢?李二拐呢?李洪运呢?如今是在梦外还是在梦中?如果他们也在梦中,那么无情的生活之剑会退避三舍吗?

  生活有生活的规律,历史有历史的规律,任何人都不能超然三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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