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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一)

时间:2024-10-23    来源:馨文居    作者:田福贵  阅读:

  一

  九十年代初,仲夏的黄昏。一辆七座面包车吭哧、吭哧地行驶在乡间的土路上,车里横七竖八地插挤着十二个乘客。他们个个大汗淋漓,表情极度焦灼,这车坐的,简直就是受刑。

  后座上有个体型肥硕的男孩,十七八岁的样子。他单腿着地,另一条腿跪在座椅边上,佝偻着身子,双手抱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这是小柳村贾有道的儿子大肉,官名贾东,外号“大肉墩”。在县城读书,今天放假回家充电(拿钱)。开车的后生对他有点印象,隐约记得这胖子就是附近村子的人,也知道他的绰号。

  “哎——大肉墩,你在哪念书呢?”

  “学校。”

  “轰——”一车人终于逮住机会放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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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货!好、好,学校就学校吧。你是不是快到了,在哪下车?”

  “村口。”

  “哪个村口?”

  “俺们村村口。”

  “你们村在哪?”

  “前面。”说完这俩字,贾东咧咧嘴,耷拉下眼皮。车子继续“吭哧”。

  大约走出一里多的样子,贾东猛地嚷了起来:“哎呀,过啦、过啦,四歪子,赶紧往回倒,你着急啥唻,开这么快!”

  “四歪子”无奈地裂着歪嘴苦笑了一下“你个活宝”。秉承着和气生财的理念,他调转车头将大肉墩送到他们村村口。

  时间过得飞快,不经意间,三年过去了。依旧是这辆班车,唯一不同的是车身上多出几个“农村客运”的绿字。今天人不算多,加上司机八个人。作为现役军人,贾东同志很自觉地把座位让给别人,自己拉出个马扎坐在狭窄的过道上。

  并排一个大婶扭过头上下打量他几眼:“吆——这不是大墩……不对,大肉吗?你打哪回来的?”

  “外边。”

  “昂,这是参军了,在哪里当兵呢?”

  “部队。”

  “当得啥军?”

  “解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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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是解放军,我问你在部队干啥?”

  “当兵。”

  “听你爹说你提干了,现在当啥官儿?”

  “班长。”贾东依旧低头摆弄着手机。

  “昂。不赖、挺好”。搭讪的女人悻悻地扭过了脸。

  贾东这次探亲的主要目的是订婚,女方是邻村的“民办教师”。促成这桩婚姻的功臣是贾有道,即大肉墩的老子。他是个“弹花匠”,就是弹棉花的手艺人。

  这贾有道能说会道,满嘴跑火车,荤的素的一套一套的,张口就来,久而久之得了个“大撇子”的荣誉称号。“大撇子”每到一地,生意还没开张,就被热情的“老铁们”簇拥着摆起了“龙门阵”,当然生意也就在这瞎说乱侃中送上了门。

  他开始干活,人们也就陆续散开,各忙各的去了。围观的就是几个无所事事的妇女和一群屁孩儿。“蹦蹦蹦,蹦蹦蹦,儿子弹弦老子听。”不知是谁教的,这些孩子总会一边拍手一边齐声朗诵,而且,每个村都有这样的场景,让他哭笑不得。“去去去,回去让你娘把棉裤脱下来,拆了,就说贾大爷来了。”边上的女人就捡起树枝、土块丢他:“你个老不正经的王八撇子!”

  这些丢土块的女人中,有一个李大婶,五十多岁,前年死了丈夫,膝下一个女儿在村小学当老师。她是贾大撇子的崇拜者,听人说这弹花匠有两个儿子,小的还在念书,大的在部队当官,就是不知道有媳妇没有,能不能看上自家闺女。这老头挺周正,人也活泛,还有手艺,家境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带着这个小九九,她凑到贾有道跟前:“撇子,哦——不。贾师傅,听说你儿子在部队提干了,真的假的?”

  “啥真的假的,提就是提了,这事谁还能造假?不过现在是个班长,估计明年就能当排长,材料早报上去了,咱找人活动活动,该花花点应该没跑。”

  “你儿子也和你一样花心吗?”

  “哎,不。这你可想错了,人家是标准的军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丁是丁、卯是卯,废话、闲话一句也不说,而且身材魁梧。小时候算卦的就说俺孩子将来有大出息,非富即贵。”

  “说上媳妇了吗?”

  “唉——没呢。人家眼界高,介绍了几个城里的都没看上。”

  “我手底下压着一个女,是个老师,长得那是没挑,你家小子肯定能看中。”

  “这也说不好,你把那姑娘的照片要一张,我让他过过目,这事咱做不了主。”

  “那行唻。他叔,我家有点旧棉花,你后晌给弹弹。晌午饭我给你做上,咱把这事再往细里说一说。”说完,也顾不上和同伴打招呼,着急忙慌地朝着学校颠去。

  “那感情好,他婶子。饭菜可千万简单点啊。”看着女人一颤一颤的背影,贾有道重重地拍了一下额头“有门!”

  “德行!哎,大撇子,你和李寡妇要成亲家了,她介绍的就是她闺女。你有老婆没?要不你把她也娶了吧,娘俩配爷俩多好?嘻嘻嘻。”另一个女人贼头贼脑地凑过来给抖了底。

  “去去去,我就看上你了,别人谁也不要。行的话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拿上换洗衣服,后晌咱就私奔,出口外。”

  “你个老不正经的!”女人剜了他一眼,转身拉起自己的孩子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大撇子撇上油炸糕喽——蹦蹦蹦,儿子弹弦老子听······”

  午饭果然是油炸糕,四个硬菜,两盘凉菜,外带一瓶“牛二(白酒)”。

  十二点刚过,李婶的女儿放学回家。姑娘叫李闭月,虚二十五,白白净净,瓜子脸、大眼睛,一米六五的样子,接人待物很得体,身材、气质确属上等。

  贾有道一眼看中:“他婶,你说怪不怪,我第一次见咱闺女就觉着贼亲切,这孩子长得有福,能配上俺家小子,莫非是老天注定的姻缘?这回可不能由着他了,我看呐,这亲事?你这头如果没意见十有八九能成,明儿个我就打电话叫贾东回来,俩孩子见见面。”

  “好是好,可俺闺女大你儿子三岁,你们不嫌吗?”

  “妻大三、抱金砖,上好的姻缘高兴还来不及呢!只要俩孩子对了眼,其他的都好说,彩礼你们说多少是多少,房子别人三间,我给他们盖五间;衣服别人六身半,我给八身,外带给您也弄两身;亲事成了,您老就和他俩住一起,互相也好有个照应。三五年后,闭月去随军你们都就住到了大城市。”

  贾大撇子这边一通忽煽,使李寡妇的大脑瞬间缺氧。幸福要来的时候竟然是这么简单而又出乎意料,莫不是上天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再有就是那死鬼老头在阴间保佑。

  这几年,为了女儿的婚事她操碎了心,媒人托了无数,可就是高不成低不就地晃到了现在。这几天,喜鹊老叫、眼皮也一个劲地跳,莫不是应在这件事上?

  “他叔,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会体贴人,我老婆子活这么大岁数没见过你这么敞亮的人,俺闭月能给你当儿媳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咱啥也不说了,我概来不喝酒,今天豁出去了,我敬你一杯吧,老哥!”说完一仰脖子把酒倒进了嗓子。“咳咳咳,嗝——”足足一两高度白酒,顶得她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接下来说话就随便多了,看上去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氛围,谁跟谁也不再客套、不再拿捏。娘俩轮番把盏,贾大撇子一张小脸喝成了鸡屁股,他没再提下午弹棉花的事,踉踉仓仓歪到村口,爬上一辆拖拉机,急匆匆地回家和老婆捏咕去了。

  婚姻这种事要是不顺利的话那是雨天煨湿柴——光冒烟不起亮,一天三变、横生枝节;那要是顺利了,就好比就坡偷碌碡——贼省事。第五天,一辆绿色吉普停在戏台停下(借的),贾有道从副座上跳下来,对着南墙根下嗮太阳的十几个村民大声招呼:“老少爷们,吃喜糖。抽喜烟喽——”吆喝完毕,将一条希尔顿、一挎包糖果放在井台上,而后“咣”拉住车门,转弯抹角朝李寡妇家开去。

  “轰——”一群人围过来,一个叫二傻子的手疾眼快,“刷”地一下将烟操在手里,扭头就跑,结果被后面赶过来的人揪住按在地下,抢了个精光。

  “大气!”

  “有范儿!”

  “闭月这孩子有福,找了个好人家!”

  “咦,咋没看见新女婿?”

  “听说是个军官,走,看看去。”

  李家院子里,一干人众正在恭候。闭月的舅舅和两个叔叔都在,贾东下了车逐个行军礼:“婶子好!”“舅舅好!”“叔叔好!”“李老师姐好!”当闭月第一眼看到贾东时,就感到心头一暗:咋这么肥?看上去没有一点英气,举手投足间尽显笨重。可转念一想:一个未来的军官能看上自己已经是烧高香了,再说人家又比咱小三岁,好歹也算是小鲜肉,何况这鲜肉又如此肉厚,自己不要那要的人就多了去了,这样一想,也就释然了。订婚议程进行的很顺利,女方这边基本没什么条件,一切照原定计划由贾有道铺排。三千六百块彩礼当场交割,亲事就算结成了。双方长辈互称亲家,贾东和闭月也对对方的亲属改口相称。

  亲事定下来就开始商议婚期。贾有道清了清嗓子:“我说亲家,他舅,他叔,我有个想法:这个事是这样的,贾东吧?他们部队是个保密单位,一般情况是不准休假的,何况他现在又负责着一个重要项目,所以啊咱们能不能特事特办,就在这个假期里给把他们的婚事办了,以后俩孩子互相走动也方便点。再说,这种事搁久了也容易出变故。我家这边钱不是问题,婚前来不及置办的咱婚后补办。你们商量商量,觉得行我马上张罗,急是急了点,谁让咱你女婿是个军人呢?官身不由人呐!”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女方的长辈们有点措手不及,他们大眼瞪小眼,一时没了主意:“亲家,这来得及吗?”李寡妇无不疑虑地问道。

  “来得及,来得及,衣服、被褥、家具咱全部买现成的,两天就办个八九不离十。”

  “闭月,你呢?你这些天能请出假来吗?”这等于把皮球踢给了闺女,李闭月没说话,只是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行了,感谢亲家和儿媳妇对我的信任,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儿后晌我就找人看日子,明儿个去城里买家具、衣服。亲家这边啥也别张罗,我一块给准备吧。”

  第四天,两部顶着大红花的轿车,吹吹打打地接走了李闭月,她成了大肉墩的妻子。

  一个礼拜后,大肉墩归队,新娘子仍回村教书,吃住在娘家,但她的心却是悬悬的,有一种似梦非梦、不真实的感觉,总觉着哪里出了问题。她对自己的新婚丈夫印象模糊,没有眷恋,更谈不上思念。唯一让她慰藉的是明年、也许是下半年,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军官太太了。不久的将来还要随军,离开这世俗的农村、离开那压抑的学校,到时,非得把那个王八校长好好骂一顿,必须的。

  自己的母亲对这桩婚事很满意,甚至是得意,她不分场合、不遗余力地到处吹嘘女婿有出息,亲家公大气、活泛、会来事……有时夸张成分太多,超过了《西游记》,让闭月脸上挂不住。

  然而,更让她挂不住,甚至是无地自容的事来临了。也就是俩月光景,大肉墩同志光荣退伍了。按贾有道的说法是:贾东的首长犯事被抓了,而这位首长正是一心培养、提拔贾东的人,贾东这回是站错了队,跟着吃了挂落。尽管理由过于牵强,漏洞百出,但李闭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虽然倍感窝囊、一万个不甘。可那又会咋地?刚结婚就离婚,人们的舌头会把她压死。再说,自己这锅生米已经成了熟得不能再熟的糙饭了,好点的人家谁要?

  都怨大撇子穷忽悠,也怨母亲过于轻信,主要还是自己没主见,太过虚荣。好在学校正放秋假,要不然我该怎样面对那一张张嘲笑的面孔呢?

  烦恼和忧虑让李闭月大病一场。病好后,她毅然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带着母亲住到了小柳村,做起了全职太太。由于心存愧疚,贾有道一家对这媳妇和亲家倒也呵护有加。

  腊月二十三,是传统的小年。这天,李闭月接到一个从临县打来的电话,打电话的是她以前的闺蜜兼同事叫方佳。方佳去年与丈夫“停薪留职”到临县办了一所“育才学校”(私立),“挂靠”在县一中。李闭月在学校时是个称职的老师,教学成绩不错,有一点名气。方佳打电话的意思就是邀请她加入。加入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做聘用教师,按月领工资;二是入股分红,股金五万元。

  正在为以后生计犯愁的李闭月一下子燃起了希望,她放下电话就召集公公、婆婆、和贾东开家庭会,商量如何加入。

  要说这贾有道也的确有过人之处,他一眼就看中这是个土鸡变凤凰的机会。积极主张入股,并且以贾东的名义入,闭月做外聘老师。这样就解决了两个人的就业问题,李闭月没有反对。

  接下来是筹集资金,闭月手头有两万,贾有道拿出一万,剩下的两万以五间房做抵押从信用社贷款。

  正月初六,李闭月携丈夫加入育才学校。贾东被任命为副校长,主抓生活和纪律。

  他本身刻板,一是一、二是二,做事认真、公平,为人也实在、不玩虚的、假的,又兼有一定的军人素养,这副校长倒是做得很称职,闲暇之余这儿清清那儿扫扫,深得同伴喜欢。

  第二年寒假,贾副校长开着一辆锃亮的“王八盖(轿车)”载着大肚爱妻荣归故里。村里人无不投以羡慕。对此,贾大撇子极是受用。二小子贾平更是得意忘形,非要过过新车瘾。他“哧溜”坐进驾驶座,打着火,推开副驾的门:“爸,上来。带你兜兜风,时兴时兴!”

  “快滚下来吧,我还敢坐你开的车!”

  “贾大撇子,连你儿子也信不过吗?别人害你我会害你?我还指望你养老呢!”说完下车,揪住他爹的后衣领,推着塞进了副座:“你给我上去吧”!

  谁知,车刚出村口,头一歪就进了庄稼地,好在地里没庄稼,全是冻土。车子左摆右晃不停地转圈,直到撞上一头卧着的毛驴才熄了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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