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把城里的楼房卖掉以后,只好再回到农村栗鑫的爸爸妈妈留下来的祖屋住。父老乡亲们开玩笑说,你们都把城里的房子卖了,那是要到德国去养老啊?回来再看看祖屋,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我们只是矜持地笑笑,心里其实也是盼着那一天。
抱着这个念头,我们开始日常催婚,可直到儿媳怀上了孩子后,栗华龙才跟我们说他两年前就结婚了。
我大吃一惊,没差点晕过去。但顾不上指责他的先斩后奏,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就想收拾东西去照顾儿媳妇。
我听别人说,如果这个时候不去照顾儿媳妇,以后就会遭忌恨。传说儿媳妇怀孕的时候,婆婆不照顾,以后也不给婆婆养老送终。哪想我的想法被儿子一口回绝了,说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是老思想。
也好,我还懒得去勒,婆媳在一起有几个能相处好的,不去倒省心。直到孙女出生后,栗华龙他们真的是忙不过来了,才叫我和老伴去了德国。
可去了才半个月,不是婆媳关系处理不好,而是“公媳”关系僵化,栗鑫很有个性,他说待在那儿浑身不自在,实在忍无可忍就先离开了。
我留下来带孩子,也才知道栗华龙的薪水,在国内人看来很高,但在这儿也只是勉强够花,因为生活成本超高,高得令人难以置信。
儿媳也是中国人,叫陈丽梅,中原品种,很有灵气,头脑活泛,对我很客气:婆婆不劳您神了、婆婆今天辛苦您了、婆婆您请歇歇吧......客气到了生疏冷漠的地步。我进他们房间擦地,既不是凌晨也不是傍晚,陈丽梅头都不抬地说:“请尊重他人的隐私”。
孙女才两个月,陈丽梅就断了母乳,我感觉她奶水很充分,就劝她再喂上几个月,母乳营养丰富。陈丽梅一下子不高兴了:“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干涉我。”为此,她用德语几次跟栗华龙吵闹,显然是怕我听懂了他们的话。
两个小年轻跟我张口自由、闭口人权。我每天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生怕一不小心又踩着了雷。
孙女两岁时,陈丽梅把她送去了应该类似早教的育儿机构,每天接送因为语言问题,都必须他们去,这样我就被客气地送回了国。
从那之后,旁人再问起我们什么时候去德国养老,我们只能笑笑无语以对。因为我们心里都明白,儿子和儿媳在国外都入乡随俗,生活习惯和观念都和我们不搭嘎了,而且也不欢迎我们去打搅。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栗华龙总共回来过两次,每次都神色匆匆,在家像旅游似的,待两天就走,陈丽梅和孙女一次都没有回来过。那时候我觉得儿子有出息是好事,总不能想让他待在身边,就剪断他的翅膀不让他飞吧。可现在老伴一病,我就真的慌了,万一老伴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人可怎么过?
(四)
洪军又一次陪着我们两口子来到北京,订酒店、预约挂号、缴费拿药,全是他一个人在忙前忙后。看着他跑上跑下,累得气喘吁吁,我既心疼又庆幸有他来了,光是看到医院门口拥挤的人流,我就脑勺疼,更别说进医院还得网上挂号,机器智能缴费拿药,没有洪军我真是力不从心,无能为力。尤其现在科技发展飞快,确实是好事,但对于我这个快70岁的老太婆来说,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栗鑫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确诊是肝癌晚期。我又躲着栗鑫大哭了一场,我感到很无助,又不忍心再去打搅蔷薇姐姐她们家的人,只要给她们说一声,她们肯定会忙得跟石头绊子似的全力以赴来帮忙。最终还是给儿子栗华龙打电话,他毕竟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我电话中把他爸爸的病说得很严重,让他必须请假回来一趟,否则会后悔终生。
栗华龙回来了,见他爸爸不会那么快去爬烟囱,所以待了三天又急匆匆地走了。理由是他工作太忙,临走时他留下话说,让医生用最好的药,别心疼钱。我拼了命咬住下嘴唇,才忍住了堵在喉咙口的怨怼:两次都说:别心疼钱,可你两次回来,给我们留下过一分钱吗?在外人看来,我家有个在国外做事的儿子,用钱上肯定是没说的。
我又怎能不心疼钱呐,你在德国买房子,我们把楼房卖掉,所有积蓄都给了你,上次到北京看病,所有费用都是洪军支付的,说什么他都不要,但我心里要有本账,迟早是要还的。再说钱能换回你老子的命吗?栗鑫被放疗、化疗折腾得骨瘦如柴了,虽然花了很大一笔钱,但栗鑫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医生善意地叮嘱我说他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就满足他吧,花太多的钱治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栗鑫身体有癌症,并不影响他的大脑思维,他拉着我的手,抚摸了很久,已经无神的眼睛里溢出了泪花,我实在控制不住,拉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成串往下落。他让我把耳朵贴过去,拼着一口气,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我担心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我哭得肝肠寸断。
他比我明白,栗华龙是指望不上的。我们年轻时把心血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临了才发现,老伴才是能跟我走得最久的人。
再在医院住下去,昂贵的药费实在承担不起,栗鑫深知自己的状况,也知道我不会提出来让他出院,所以他轻轻跟我说:“落叶归根,我想回老家去。”
这真是两个人共同的台阶,我们愉快友好地走了下来。
我把栗鑫接回了老家的农村医院,把情况跟栗华龙说了以后,他总用工作太忙当理由,在我的百般哀求下,他总算从德国飞回来了,栗鑫见到儿子后,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珠来,激动得嘴皮子直哆嗦,可栗华龙才待了两天,就焦躁不安,电话一个接一个,哪有心思陪伴他重病卧床的爸爸。果然栗华龙第三天一早,就跟我吱吱呜呜说:必须得回去了,工作上出了纰漏,只有他回去才能补救。我是从来不发脾气的人,实在忍无可忍高吼道:“你这两天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焦躁不安,在你爸爸身边总共待了有没有两个小时,你是不是就盼着你爸早点走啊,不然都对不起你特地赶回来一趟。我越来越搞不清,是你爸的命重要还是你挣的钱重要?”儿子虽然很狼狈但依然不服输地说:“妈,我也不容易。”
我哭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后悔把儿子托举得那么高那么远,让他再也不能成为父母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