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电视台采访游中孝的活动安排在周三上午。豫剧团团长特别告诉电视台,剧团会积极配合记者完成这次采访活动,说已经提醒游中孝全力以赴,其它工作都先放放。
首席记者周子君周二中午电话联系游中孝,问可不可以先去他家里看看老太太。
游中孝何许人也?一个电视台首席记者,要在正式采访之前,亲自上门看望一位耄耋老人,一位卧病十五年,失语十五年,昏睡十五年,不知今夕何夕的耄耋老人。母子两人何以会引起知名记者的特别关注呢?
游中孝,西城市豫剧团的名角,十七岁考入河南省戏曲学校,二十岁毕业,以优异成绩考进西城市豫剧团,在豫剧团唱了三十三年大戏,从一个无名之辈,成长为台柱子,再到副团长,积才艺、声誉于一身。功成名就之人,接受电视台采访,仿佛瓜熟蒂落一般。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这一次采访,似乎没有这么简单!吸引知名记者特别关注的,竟然不是游中孝在西城演艺圈里的出众才艺,更不是因为他豫剧副团长的身份。
前天,知名记者周子君从市文明委得知一个消息:市豫剧团副团长游中孝,西城市第三届“市民身边的好人”荣誉得主,家中老母十五年前得了一场大病,经过多方治疗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从此成为植物人。自那时候起,游中孝的生活秩序大变样儿,他一边拍戏演戏,尽力完成剧团工作,一边还得伺候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历经十五年,虽然经历了千辛万苦,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个苦字难字,从来没有吐露过一个怨字。周子君回电视台说了这个事儿,请求台长允许安排一次采访,并且要求台里让她去完成这次采访任务。
游中孝接到周子君电话的时候,正在给母亲喂饭。他听说周子君要来家中看望母亲,愣了一下,短时间思考后就答应了。他说:“你下午三点来吧,我现在正在给母亲喂饭。”
下午两点多,周子君到超市买了桶装的藕粉、汤臣倍健蛋白粉、黑芝麻糊,还买了一大瓶百花蜂蜜,用方便袋装了,开车直奔游中孝家。
游中孝的家在西湖路上市豫剧团家属院。这个家属院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院子不大,独栋楼,楼高五层,三个单元,楼房为砖混结构,外墙墙皮多处脱落,斑驳陆离,楼栋内过道狭窄,楼梯台阶豁豁牙牙,破败不堪。周子君找到门牌号,抬手敲门。
门开处,周子君看到了迎接她的游中孝。
五十四岁的游中孝,中等身材,长方脸,高鼻梁,明目皓齿,寸发灰白,身体偏瘦,神情态度有一点儿像电影演员陈道明。
游中孝分明感受到了电视台首席记者关切的目光,他也飞快看了一眼周子君,他看到了一身正装的周子君,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眉宇间流露出自信、洒脱、无往而不胜的英气。游中孝友好的向周子君伸出了手,两人握了一下,周子君感受到了一种信任和坚定的力量。
她走进客厅,把手提袋放到茶几上说:“初次见面,也不知道奶奶她老人家有什么需要,我就简单买了几样滋补品。”
游中孝又是感谢又是让座,周子君说:“奶奶吃过饭了?我们去看看老人家吧。”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老太太住在南面向阳的一间偏卧里。卧室连着阳台,此时,明晃晃的太阳光正好照在阳台上,周子君看见阳台上放着一个躺椅,老太太半躺半坐在躺椅上,整个人都在阳光里了。
两个人走过去,周子君自己搬了把小椅子坐到老太太一侧,游中孝拿了把小椅子坐到了另一侧。他拉起母亲的一只手,从手心搓到手背,又从手脖按摩到肩头,再从肩头顺序按摩下来。他还把母亲的手掌按到自己脸上,慢慢地,从额头抚过脸颊,一直抚到下巴上,停留了许久。周子君猜想游中孝是想通过肌肤之亲告诉母亲:儿子在这里,儿子在陪着她!他仿佛能够体会到母亲病中会有惊惧,会产生孤苦无依的忧虑,那他就要让母亲时时刻刻感受到来自亲生儿子的关爱和力量,儿子一直都在母亲榻前卫护她,儿子一直都在。
周子君问他:“你经常这样给母亲按摩吗?”
游中孝回答:“她整天要么躺着,要么像这样半躺半坐着,我要不给她按摩,她身上就会长褥疮。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周子君又问:“除了按摩,你还为她做些什么?”
游中孝说:“我们原来住在三楼,母亲生病以后,出入太不方便了,我就跟邻居商量调换一下房子,我的条件是只要能换房,我情愿补偿邻居两万块钱,邻居很能体谅我们家的难处,就跟我换了。搬下来以后就方便多了。我每天尽量抽时间推着轮椅出去,让母亲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吹吹风,再忙都要保证让她每天至少晒上半个小时。”
周子君说:“奶奶洗澡吗?洗澡问题怎么解决?”
游中孝说:“我给母亲请了保姆,附近农村的,一位四十出头的女人,个儿头大,有气力。今天上午保姆有事回家了,大概到四五点钟才能回来。我请保姆每周在固定时间给母亲泡两次热水澡,顺便做两次艾灸。说实话原来住在三楼,不用考虑防潮,后来搬下来,就感觉活动虽然方便了,但这屋子潮气太重,你也知道,潮湿对病人是很不利的。我就想艾灸是扶阳的,可以给母亲做,也可以用艾水给她勤泡泡脚,也用热的艾水熏她的腿关节。”
游中孝站起身,去床头拿了一条干毛巾,倒了暖壶里的热水在盆子里泡了会儿,拧干,给母亲擦脸,他把热毛巾在母亲脸上捂了一会儿,又拿热毛巾给母亲擦手。
周子君说:“奶奶平时怎么吃饭的?都吃些什么?”
游中孝说:“我专门买了台绞肉机,一般会把牛羊肉或者鱼肉炒熟打碎,和在燕麦粉里或者黑米粉里做成流食,进食时需要置胃管鼻饲饮食,有时候会用半流食喂她。病人需要均衡营养,各种蔬菜水果或者鸡蛋都要制成流食或者半流食。喂饭时候要让她坐着或者半卧着,喂饭结束后半小时才能让她躺下,这是怕她发生吸入性肺炎。”
“奶奶穿的衣服都是你买的吗?”周子君问。
“是的。母亲的衣服全是棉质的,柔软透气,穿在身上会舒服一点儿。她年轻的时候特别讲究,因为喜欢唱豫剧,在村里当过演员,她对自身形象要求蛮高的。她也不许儿女们邋遢一点点儿。”游中孝说到这里孩子一般微笑起来,“母亲对我们兄妹几个生活能力的培养,都是很苛刻的,我们也因此受益终生。”
周子君问:“你平时在家里唱戏吗?尤其在奶奶跟前,你会唱吗?”
游中孝说:“会的。她喜欢的戏我都知道,只要我在家,我都会一边给她按摩,一边给她唱戏,唱的时候尽量像在戏台子上一样儿认真,不能让她听出有一点点儿敷衍。我很怀念过去,怀念十几岁二十多岁时的生活,那些年我们还住在村里,我们在院子里放一张矮的圆桌,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吃罢饭碗筷盘子也不收,就围坐在饭桌边唱戏,我父亲拉着二胡,我三姐弹着琵琶,我母亲、大姐、二姐,还有我,我们拿筷子敲着饭桌边儿、敲着碗沿儿、敲着盘子打节拍,我们唱啊,笑啊,互相打趣啊,临街的大门开着,街上过路的人听着院子里热闹,伸长脖子往院里看,我们也不管他们,继续唱,继续疯。那时候的情景,这些年经常在脑海里浮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儿,早晚回忆起来,我都会觉得,那是我们家最幸福的时光了。
“我们村是个大村,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蔬菜产区,还靠近国有大煤矿的矿区,集体经济很是富裕,在母亲的提议下,村里成立了小小豫剧团。每年过春节,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七,村里的大戏台一天都没有闲过,每天上午唱一场,晚上再唱一场。剧目都是些流传多年的传统戏,像《寇准背靴》、《穆桂英挂帅》、《卷席筒》、《花木兰》、《拷红》、《三上轿》、《唐知县审诰命》、《朝阳沟》,好多传统剧目都演过,剧情简单的就唱全场戏,复杂一点儿的,就选择演最经典的唱段。台下观众大多数是村里人,也有村里人专门请来看戏的亲戚,也有矿上的职工跟家属,也有邻近村跑来看热闹的人。记忆里好像那些年过春节,就属我们村里最热闹。”游中孝提起那段岁月,仿佛有说不完故事。
周子君追问道:“你们家人都是演员吗?你也是村里的演员吧?”
游中孝说:“那时候我还小,只是个群众演员,还演不了重要角色,我妈,我大姐二姐可都是台柱子啦,无论哪一出戏都少不了她们。父亲跟三姐在乐队里坐着,父亲拉二胡,三姐弹琵琶,他们一边演奏手里的乐器,一边看母亲带着大姐二姐在戏台上表演,等演出结束回到家里,都已经半夜了,大家还没有困意,一家人还会兴致勃勃谈论个没完。哪个动作有表演不到位啦,那段戏情感不够饱满啦,都会一一指出来,互相指正,不亦乐乎!”
周子君说:“你们姐弟爱好戏剧,一直到后来去剧团工作,是不是受奶奶的影响最大呢?”
游中孝说:“大姐结婚的早,有俩孩子,一直生活在农村,二姐嫁给了一个煤矿工人,一直在矿上生活,只有三姐和我进了豫剧团。母亲培养三姐学琵琶,供我上戏校,她是不遗余力的。”
从这番谈话中,周子君深切感受到了游中孝对母亲的敬重和感激。她似乎也找到了这个儿子十五年如一日悉心照料植物人母亲的答案。
她看见游中孝正把母亲的一条腿移到自己腿上,一双大手握住他母亲的一只小脚,从脚底按摩到脚背,又从脚背按摩到脚底,按摩了一会儿,又捋起了脚趾头,从大脚趾开始依次捋到小脚趾。捋完了又换上母亲的另一条腿,另一只脚,重复以上的动作。母亲静静地半坐在躺椅里,温暖的阳光照着她,也照着她儿子,儿子温和的眼神儿看着母亲,听着母亲均匀地呼吸,半天不说话。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时光,他知道她母亲也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在他眼前,世界仿佛完全静止了一样。他几乎忘记了周子君的存在。周子君不忍心也不愿打破这种宁静,她想让这种安谧延长一会儿,再延长一会儿。
忽然,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门开了,进来一个高个子女人,手里提了两兜子青菜。她还没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先来老太太卧室看望老太太,她看到了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周子君,还看到游中孝正在给他妈按摩腿脚。
游中孝跟她说:“这位是电视台的周记者。你家里的事儿处理好了吧?”他又跟周子君说:“她就是我请来的保姆小柳。”
保姆柳阿姨跟周子君热情的打了招呼,对游中孝说:“家里的事儿办好了。家里种的青菜多,他们也吃不完,我顺便捎来了一些。”
她去把菜放到厨房里,又转身过来对周子君说:“游先生待老太太的好那是没法儿说的。十五年了,老太太身上竟然没有一点点儿褥疮,她除了不能说话,不能活动,没有别的任何毛病。游先生真是太不容易了。这事儿换了我都不一定做得到啊!”
直觉告诉周子君,保姆柳阿姨说的是她的真心话。
柳阿姨说:“老话说,百日床前无孝子。自从来到游先生家里帮忙,我算看清楚啦,游先生可绝对是一个例外啊!”
经历一次短暂的接触,周子君看到了,游中孝做为一个孝子身上闪耀着的人性的光辉。她认真思考着,明天,自己带着电视台的采访小组,到西城豫剧团要进行怎样的采访,才能全面了解一个孝子,一个豫剧团的台柱子,一个副团长的人生经历。她需要弄清楚这个坚强执着的男人,他是如何平衡自身家庭、单位工作、伺候母亲三方面关系的。
周子君以她青年人的热情和好奇心,急切盼望着找到一个完整的答案。
周子君也非常希望通过电视台这次活动的拍摄,向西城市民众报道一个感天动地的孝子精彩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