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鸣虫像是早已等不及了,月儿刚露出脸儿,便在夜色的稻田里叫欢了。
远近的雾儿消散了,田野上轰鸣的打谷机声音终于静了下来,寂静在原野上扩散。秋月觉得这夜真是美极了。秋月回头望了望,轻轻地回了口气,这时埋头割谷时不觉得疼的腰,站起来时倒有些酸了。她身后长长的谷捆子,疏疏朗朗地排着,静待着男人不在家的秋月把它们收拾回去。一丝风从稻田那边的甘蔗林吹来,钻进汗水湿透了的后背,一股凉意顿时侵袭全身。秋凉一阵风。
镰刀插在腰上,捆上四个谷把子挑在肩上,秋月踏着月色回家了。
走在寨子里,家家晒谷场上都是高高圆圆的谷堆子。院子里早晚竹扫把各走一遍,极平,男孩就趁着空儿把陀螺抽得飞转。大人见面时就说起收成,虫不多,没倒伏,电排水没漏,扬花没起风,打苞没下雨,好收成,之后就是一片笑声。
这是九月桃花寨最美的风景。
“婆,信儿吃了吗?”秋月放下谷把子问正在做饭的婆婆。
“蒸的红薯吃了一大碗,在厦子里睡了。秋月,饿了吧,快洗洗,吃饭了。”
“婆,信儿爷还没回来?”
“没咧,不等了。”
吃饭时,婆婆问起儿子大武。秋月说大武秋收前来过信,说这段连队里工作紧,要等忙完了才能请假回来。
“他的工作哪有完的!早点回来还能帮着把谷把子挑回来。别人家的都挑回来了,信儿爷又挑不动,你一个女人挑到什么时候?”婆婆有些责怪儿子。
“婆,这天没下雨,再过两天我就能挑完了,也不妨事。”秋月急忙说。
“就你护着他!”
婆婆洗碗时,秋月提着桶喂猪去了。秋月把猪食倒在槽里后,就看着它们“咂咂”地抢着。这两头猪还是大武正月探家时从李子沟买来的,大武说了,年底杀一头过年吃,卖一头给秋月信儿做新衣裳。
月色渐渐明朗起来,照着院子里的桃花树,漏出斑驳的碎影。婆婆打来热水给信儿洗脸洗脚,不想信儿却醒了,哭闹起来。秋月抱起信儿,轻轻拍打,哼着不知名的曲儿。
把信儿哄睡后,秋月熄了灯。月光从穿子洒进屋子,一阵风把屋后的大桑树吹得“沙沙”作响,远处桃花江上夜行船的汽笛声不断传来。秋月想起了大武。
那年大武当兵走时,秋月就是在桃花江边把大武送走的。临走时大武担心家里没人照顾,秋月拉着大武的手说:“你只管放心当你的兵。”
四年后,秋月又在桃花江边把大武接了回来。那年冬天,秋月成了大武的新娘,不久大武提了干。
大武每次写信回来总有一句:“秋月,真是太苦了你了。”秋月就回信说:“日子总会好的。”秋月生信儿时大武没回来,信儿出生半个月后,大武才来了一封满是“对不起”的信,秋月回信时还是写了那句“日子总会好的”。
夜深了,秋月轻轻地把信儿搂在怀里。秋月盼望着天明,盼望着秋收过去,盼望着大武回来,盼望着幸福的明天……
牵挂
八贵老人快不行了。
八贵是位老红军,二十岁那年就出来闹革命了。他一生打过无数次仗,身上至今还有几块弹片。八贵老人是二十年前从军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八贵老人的老伴一年前先他而去了。
八贵老人的保姆很快通知了他的子女。
儿女们都围在八贵老人的床前,两个女儿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哭了起来,两个儿子也在一旁轻轻地抽泣。
突然,八贵老人的喉咙鼓了一下,这一细节被大儿子发现了。他赶紧对两个妹妹说,别哭了,咱爸好像有话要说。
房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儿女们等着八贵老人说出最后的话。
可是八贵老人已经不能说话了,他只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手。
大儿子一下子明白了,说,咱爸好像要什么东西。
当兵的大儿子立即说,咱爸当了一辈子的兵,一定是想再看看他的军装。
儿女们很快把八贵老人离休前穿的军装捧到了老人的面前。
八贵老人面无表情,又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手。
咱爸一生打过多少仗,他一定想他的那支枪了。大女儿的话提醒了大家,儿女们开始找老人的枪。前几年组织上要收枪,八贵老人说他想留下,组织上认真研究后,认为八贵老人对中国革命的贡献很大,特批让他留下了那支驳壳枪。
驳壳枪拿到了老人的面前。老人还是面无表情。
儿女们又想起来了,老人参加革命后立过不少战功,他老人家一定是想摸摸那些军功章。儿女们赶紧把老人的十几枚军功章拿到老人面前。
八贵老人又想抬起手,可没有抬起来。
儿女们再也想不出什么了。
这时老人的保姆说了一句话,前不久,老人收到了一个包裹。
儿女们赶紧让保姆去找那个包裹。
很快,包裹就拿来了,包裹是八贵老人老家的县民政部寄来的。
儿女们发现包裹里只有一个大镜框,镜框里是他们不认识的一个农村老太婆的相片。
这会儿,儿女们发现八贵老人的脸抽搐了一下,两滴眼泪从老人干瘪的脸上流了下来。
随后,八贵老人头一歪,走了。
后来儿女们才知道,那个农村老太婆是八贵的结发妻子,叫桂香。八贵出来闹革命时,他们结婚才三个月。
八贵出来后,桂香再没嫁过人。
军装
那天下午,曾军正在看一张娱乐性报纸,电话响了。
门卫极不耐烦地说,有人找你,他说是你的战友,你见不见?
一听部队的战友来了,曾军心里一阵惊喜,转业好几年了,还一直没有战友来找过他。
曾军兴奋地对门卫说,你让他进来吧!门卫说他没带身份证,不能让他进,要见你出来吧。曾军赶紧说,你让他等着,我马上就下来。
下楼的时候,曾军想,会是谁呢?
到大门口时,曾军左看右看没见人。问门卫。门卫指了指马路对面站着的人说,就是他。
曾军走过去,看见一个近三十岁的人,穿着一身已经洗得发白而且没有肩章领花的旧式军装。
曾军正纳闷时,他开口了,指导员,你还认识我吗?我是王福,一九九六年的兵,陕北的。
曾军连忙对王福说,我想起来了!炊事班的王福。王福说对对对,就是我。
曾军带着王福到了单位招待所,想让王福先住下。谁知服务员说,单位保卫科查得严,没有身份证不能住。没办法,曾军只好把他带回家。
晚饭间,曾军和王福说起以前连队的一些人和事。曾军问王福的情况。
王福叹了口气,不说话。曾军估计他的境况不好,就不再问了。
晚饭后,曾军带王福一起去洗澡。在澡堂,王福说起了他的境况。他退伍后在村里当会计,后来因为看不惯村长胡作非为,干脆回家种起了地。人虽勤劳,可地薄负担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所以就想出来找事做,挣点钱。
回来的路上,王福要曾军帮他打个事做。曾军答应了。
第二天,曾军利用各种关系帮他联系。可是在曾军所在的那个小城,确实没有地方要招工。
第三天,王福说要自己去找,出门的时候,他把那套旧军装又穿上了。天黑的时候,王福回来了,一脸的茫然。几天下来,都是这样。
后来,曾军的一位在一家宾馆里当保卫科长的朋友说,要不让王福到宾馆当个保安。曾军把消息告诉了王福,王福显得很高兴。
第二天,曾军领着王福去。路上,曾军看他还是穿着那套旧军装,就说,我昨天不是给你拿了一套好一点的衣服嘛,明天上班你就把它换上。王福说,这军装就很好。
一个星期后,曾军到宾馆去看王福,看见他站在宾馆门前,威风凛凛的,还穿着那套旧军装,不过已洗得干干净净。曾军问王福怎么样,他说挺好。曾军又问朋友,朋友说王福干得不错,责任心特别强。这下曾军总算放心了。
几个月里,王福到曾军家来过几次,每次来都给曾军儿子买不少吃的。曾军让他别花钱了,王福说我不能忘本。
后来,曾军发现王福几个月没来了。曾军想,可能是王福走不开。
一天,曾军无意给朋友打了个电话,问起王福最近怎么样。朋友说:“王福,王福早走了!你不知道?”
曾军心里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朋友说,一个月前,宾馆为每个保安定做了一套制服,别人都抢着穿,可就是王福不肯穿。经理不同意,说别人都换了,你一个人不换不好看。可王福不听,每天还是穿他那套军装上班。经理说了几次,他都不听,经理就解聘他了。
朋友说,真搞不明白,你的那位战友到底是怎么回事。朋友最后说,王福给你留了一封信。
曾军一口气跑到朋友那里拿过信,拆开就看,信上写道:
指导员,真对不起你,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他们不让我穿军装上班,我接受不了。我觉我的军装比制服好看……指导员,当兵时,我在炊事班,每天都穿炊事服。三年来,除了在新兵连,我一共只穿了二十二天军装!退伍的那天,我就想,回家后,我要天天穿上军装,虽然没有了肩章和领花,虽然我已经不是一个军人。指导员,我对这身军装的感情太深了……
当天晚上,曾军怎么也睡不着,当他从衣柜底下找出转业时脱下的那套军装时,突然鼻子一酸,一行热泪落在了那套发黄的军装上。
大黑
大黑的名字就叫大黑。据说是大黑生下来时又胖又黑,大黑的父亲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大黑新兵训练结束后分到通信连,就因为皮肤实在是太黑,一下子就引起了男兵和女兵的注意。有个女兵说:“那个兵怎么那么黑呀!”大黑被说得满脸通红。
新兵下连后最关心的就是自己能分到一个好的工作岗位。
连队发了一张表,要求每个新兵都写上自己对工作分配的想法。新兵们就把自己五彩缤纷的理想都填了上去,只有大黑没有填。老兵说大黑你怎么不填,大黑说别人不愿意干的我就愿意干。老兵笑着说,那你就这么写上。大黑就真的那么写上了。
第二天指导员把大黑叫到连部,说:“大黑同志,你的觉悟很高,你真的愿意干别人不愿干的工作?”大黑点了点头。指导员笑了笑说:“那就好,根据工作需要,我们准备把你分到炊事班,一是烧火,二是喂喂连队的猪,你看怎么样?”大黑连连点头说,我愿意。
在炊事班,大黑的工作自然很出色,连队领导也表扬过大黑几次,时间一长,也就不说了。
八一来临时,地方歌舞团到部队慰问演出。大家都想去看,可连队得留一个值班的,连长正为这事发愁,大黑找来了,说,连长我不喜欢看文艺节目,我值班吧。连长说,正好!女兵们临走前笑着问大黑:“文艺演出你怎么都不喜欢看?”大黑就只憨憨地笑。
这天晚上,连长查铺查到了炊事班。连长发现大黑戴着耳机在听录音机。连长拿过录音机一听,正是晚上慰问演出的内容。连长把录音机还给了大黑,拍了拍大黑就走了。
连长后来知道了,大黑让炊事班长给他把演出录下来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报考军校的时候,连队分了两个指标,一个给了文书,还有一个定不下来。指导员找到大黑问,你也是高中生,你想不想考。大黑就说,想考。指导员说,四班的赵月斌也想考,你们俩只能去一个,你要有思想准备。
晚上熄灯后,大黑找到指导员说:“我不是高中生,我不想考了。”指导员说,你的档案里怎么填的是高中生。大黑说那是假的。后来那一个指标就给了赵月斌。
三个月后,文书和赵月斌的军校录取通知书都到了。指导员高兴地说:“我们连队有几年没人考上军校了,今年一下子考上了两个,今天杀头猪,好好庆祝一下!”
大黑就和炊事班的兵们一起杀猪做饭。
吃饭时,炊事班长发现大黑不在,就去找,结果在宿舍里找到了大黑,大黑正坐在那里发呆。班长看见大黑手里拿着一本考军校的复习资料。班长说:“大黑,你怎么不去吃饭?”大黑说,我已经吃过了。班长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大黑就走了。
后来几天,大家发现大黑有些若有所失的样子。
这天,团里刚学习回来的干部股股长就找到连队来了,问怎么没让大黑考军校。指导员说大黑不是高中生。
“不可能,大黑是我接来的兵,他去年高考只差七分!”
指导员找到大黑问怎么回事,大黑说:“赵月斌是孤儿。我比他强。”指导员看看大黑,想说点什么,可始终没有说出来。
这年,当营院里的落叶都被兵们扫光了时,大黑和其他的几十个兵一起退伍了。连里本想把大黑留下来转士官。但团里宣布退伍名单时,里面有大黑的名字。团里的理由很简单,大黑不是技术兵。
大黑知道后,什么话也没有说。临上车时还给那十几头肥猪喂了几大桶猪食。
大黑退伍后,起初连队还有人提起他,一段时间后,大家似乎都把大黑忘了。
一年后,大黑从深圳给连里寄来了一封信。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是大黑和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的合影。大黑在信里说,他现在在深圳打工,照片上的那个姑娘是他的女朋友。大黑说,人家就喜欢他两点,一是诚实可靠,二是长得黑。
雪花
雪花赶到大山家院子里时,大山正和娘在火炉边说雪花。
雪花推门进来,大山满脸惊愕。
大山娘热情招呼说:“雪花你来了,快坐,我去添点柴来。”
大山娘出去了。
雪花取下猩红色的围巾坐在大山的对面,旺旺的炉火映着雪花红红的脸。
大山拨动着柴火烧得“哧哧”直响,火苗上下蹿动。
良久,雪花望着桌子上的迷彩包说:“你回来了。”
“哎。”大山没抬头。
“退伍了?”
“退伍了。”
“我哥给你写了信。”雪花注视着大山。
“早收到了。”大山还是没抬头。
“其实我……”
“什么也不要说了。”大山立即打断,“我还是原来的我,可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大山有些气愤。
大山娘抱着柴火进来,雪花擦着眼泪站起来说:“大婶,我走了。”
大山赶出院子时,雪花在暮色的山路上只留下模糊的身影。大山望着雪花消失在西山后,刚往回走,感觉脸上冰凉。
大山抬头,昏黄的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雪。
炉火前,大山娘问大山。
“你怎么和雪花说的?”
“我说我退伍了。”
“你不是转上志愿兵了吗?”
“我偏要这么说。”
“她哥给你写信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说我今年转不上志愿兵雪花就要嫁给别人。”
大山娘叹了口气,说:“我看雪花是个好姑娘。”
大山转志愿兵后的第二个冬天,一封“速归”的电报飞到大山所在的军营。
大山火速赶回家,见娘安然无恙,问怎么回事,娘哽咽了很久才说:“雪花死了。”
“什么病?”
“血癌。”
“多久了?”
“一年多了。”
“你们怎么不写信告诉我?”
“我让雪花她哥写信给你了。”
“我根本就没有收到信。”
大山悲泪泉涌。
暮色正浓,雪花的新坟前,一张只烧了一半的纸钱孤零零地躺在地里,坟头下,枯黄的草叶在瑟瑟寒风中颤抖。不久天上飘起了雪花,大山跌跌撞撞往回走。
路上,雪下得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