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州大地的广袤疆域中,崇山峻岭之间,茫茫古原之上,矗立着许多雄关。如李白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它们依天险,凭地势,让将士们有所依托,保卫一方百姓。潼关便是其中一座。它上傍华山,下临黄河。“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盛唐时,这里日日燃着平安火。在一个黄昏,火焰消失了,因为安禄山的叛军已攻破了潼关。长安城最重要的屏障已失,玄宗只能仓皇逃向蜀地。杜甫为这场动乱写下“三吏三别”,“三吏”之一,便是“潼关吏”。官军痛定思痛,重筑此关,杜甫路经此地,为它写道:“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 那潼关吏请杜甫放心,说历乱后的潼关如今能:“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如栅栏般列开的防筑工事高入云端,飞鸟也不能越过。
700多年后,唐朝没有了,但是潼关还在。它还在保护着一方黎民。有一个叫张养浩的读书人,从东方来,到陕西关中去赈灾,那里的百姓正处在又一轮的水深火热中,不幸的旱灾降临在了他们头上。
张养浩路过潼关,种种曾发生在这里的历史事件在他眼前浮现。它们起因不同,背景各异,但永远对百姓造成沉重的伤害,就像他现在即将前往直面的这场灾害一样。于是,他在沉重而复杂的心绪中写下了这首“潼关怀古”,曲牌为“山坡羊”。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开篇从眼前的景象写起,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表里,就是内外。山河表里。就是内有山、外有河,敌军若要进攻,就要先越过河流的天堑,再翻过高山的阻拦,这是一种军事上很有利的地理优势。《左传》中记载,春秋时,晋文公的谋士狐偃说:“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说晋国,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境内大山大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所以这一句暗用了《左传》的典故,意思就是,层峦叠嶂如在相聚,巨浪滔天如正发怒,潼关就坐落此间,内接华山,外连黄河。暗指它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一句很精彩,让我们一下子仿佛身临其境,眼前浮现中古来入陕门户、历代军事重地——潼关。过了潼关,就到长安了。那里的百姓正在遭受旱灾与随之而来的饥荒,正等着张养浩去拯救。于是他不禁心事重重,写下,望西都,意踌躇。西都,是长安城的别名,秦、西汉建都长安,东汉建都洛阳,因此称洛阳为东都,长安为西都。而张养浩所处的元朝,建都于大都,也就是今天的北京。踌躇,本意是犹豫、徘徊不定,这里指作者面对见证着千年变迁的潼关,思潮起伏。所以这一句的意思就是,遥望古都长安,感慨万端。
故乡在山东、一生在京为官的张养浩很可能是第一次来到陕西地界,第一次路过潼关。在思潮起伏中,书本上的刀光剑影在他眼前浮现,令他触景生情。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伤心,在这里表示为……而伤心,秦汉经行处,表示秦朝、汉朝曾建都过的地方。这一句的意思就是,这里曾是秦汉的国都啊,当时那些数不尽的凤阁龙楼、数不尽的九重宫阙呢?都已化为尘土。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那么多成王败寇、王朝起落过去了。可是,无论起起落落如何变化,有一件事一直不变。那就是封建王朝对百姓的剥削,太平时,百姓要上交“不惜两钏输一斛,尚赢糠覈饱儿郎”的沉重赋税,战乱时,百姓要承受“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的残酷兵役。于是,潼关引发作者对历史的反思,而这反思则归于这一结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王朝兴衰,百姓都饱受压迫。
这首作品名为怀古,但你却说不上来,它所咏究竟是哪一段古,是哪件古时之事。是的,它是提到了秦汉曾建都于此,但作者的目光更重在当下,他站在潼关之上,思绪融入山峰与波涛之间,名为“怀古”,实为“悯农”。
这就是中国文人,他们或许向往山水、或许政务缠身,有人乐观旷达,也有人忧郁脆弱,有人嗜酒成性,有人狂放不羁。但是,无论他们的外表如何,天性如何,却都有一颗柔软的心,一双总在流泪的眼睛。从老子“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到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再到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几千年来,他们永远传承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文人的共同秉性,永远用一颗柔软的心同情着、悲悯着父老乡亲们在赋税与劳役的沉重压迫下艰辛的谋生,见证着、记录着他们是如何用忠厚的心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这首作品是元朝散曲中将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结合的佳作、名作。作者张养浩一生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年迈时,他为父丁忧,隐居乡间八年,朝廷七召不赴。公元1329年,元明宗天历二年,陕西大旱,朝廷第八次任命张养浩,此次官职为陕西行台中丞,以赈灾民。这一次张养浩再未推辞。他立即把自己家里的财产都分给村里的穷人,便登上车子向陕西进发,碰到饥饿的灾民就赈济,看到饿死的灾民就埋葬。他二月出发,一路遇到神庙便进去求雨,多次哭倒伏地,虔诚至极。三月路过潼关,却再也没有从这道关出来过。在陕西为官四个月,他鞠躬尽瘁,苦心孤诣,这一年七月,他终因过分操劳而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