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身后一挥手,卡车就顺着河堤开下来了。车轮陷进了沙地里,卡车发动机的轰鸣陡然高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柴油气息。在沙地上,车子行进的时候远没在公路上那么利索,加足马力,也只能艰难地往前蠕动,但还是开到磨石滩上来了。他雇的那司机技术不错,以前是给金老大开车的,后来把女人开丢了。这次回家之后,就拉上他了。相同的命运让两个男人迅速成为兄弟。
后来,推土机和抽水机被卸到沙滩上。他从腰包里掏出一把钱,举起来,在阳光下闪出花花绿绿的光泽。然后他向忙碌中的石匠们宣布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说,从今天开始,大家就不要那么辛苦了,你们只要回到家里,每天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休息,想坐着就坐着,想躺着就可以躺着,想玩老婆的,可以放心大胆地玩老婆。总之,你们再也不用像牛一样天天干活了,我来给你们发钱,每人一天五十块。你们现在就可以过来领,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有种满足感,以前金老大就是这么干的。金老大说话的时候,手里喜欢握住一把钞票,一边说话一边挥舞,许多眼珠子跟着他的手转。在他看来,被金老大握在手里的,其实是那些人贪婪的目光。钱这东西,谁不爱啊。现在,他成了另一个金老大,连动作和说话的语气都像。不是故意学的,自然而然就来了。要他学金老大,他宁可死。只要一想起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他就不由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什么鸡巴玩意。
石匠们显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没人跑过来,也没人往他手里的钞票上看。不看更好,他想,这样连开路的钱都省下了。他示意伙计们发动推土机开始推土,巨大的铁铲啃进沙地里,卵石随之碎裂,发出垮解般的声响。这时石匠突然齐刷刷站起身,他们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强大的东西,它张牙舞爪的模样使它看上去似乎能瞬间夷平整座村庄。石匠们都围过来了。他回头一看,几十把?头对准了他的脑门。他掉头就跑。好在没有人追上来。他想这地方的人怎么啦,难道都不认识钱?他把那叠钞票拿出来看,一张张抽出来捏,没有一张是假的。
他跑去找赤脚医生。医生告诉他,钱没用,粮食才有用。这村子里的人只认粮食,不认钱。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吃饭,干活,睡觉,钱只是万不得已才使用的一样东西,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外边的人来这里交易,石匠们很少收钱,他们衡量不准磨刀石跟纸币之间有什么等价关系,那些生意人都是用拖拉机拖着米来,再用拖拉机把磨刀石拖走。
他恍然大悟,马上开着卡车去了镇上,买回整整一车大米。晚上的时候,挨家挨户地送了过去,每家一百斤。然后跟他们说起在磨石滩淘金的事。有米事情自然就好办了,不用干活也能分到米,那些石匠一辈子都没碰到过这样的好事,都一口答应了。他发现,并不是村人顽固。这些村人其实是很讲道理的,只要有米就成。在他们眼里看来,磨石滩就是生产米的,就跟村子里的土地一样,那些磨刀石就是米。村子里人多地少,从土地里抛出的粮食填不饱那么多张饥饿的嘴,所以才有世世代代的人去当石匠,让石头变成磨刀石,再让磨刀石变成大米。
他的第一个金矿很快就动工了。先是用木桩在沙地上围成一圈,形成金塘的雏形,行话叫塘子,代表着这地方就是他的地盘。再把沙子装到麻袋里,码在一起砌成防护堤,这样一来,大水涨起来的时候,塘子就不会被冲垮。这些都是金老大教他的。淘金分为淘沙金和淘矿金两种。沙金是从沙子里淘,一般都在水边,最主要的工具就是抽水机和流床。抽水机用来把塘子里的水抽干,流床用来过滤金沙,是一种凹形装置,有四五米长,底下铺块布,再在布上压上镶满长条格子的木框。工作的时候,一边倒金沙一边用抽水机冲水,金子比水重,水把沙子冲走了,金子便沉甸甸的留在流床上。到收工的时候,把流床上的格子卸掉,布提起来,用淘金盆在水中晃来晃去,把泥沙晃掉,金子便出来了。就这么简单。与沙金相比,矿金复杂多了,也危险,靠的是炸药和雷管,一不小心,脑袋就和身子分家。把含金量高的矿石炸出来后,还得有一套提炼设备。这些金老大可以干,他干不来。但沙金同样可以使他财源滚滚。
塘子围好后,先用推土机推,推上两天,沙滩上便出来个大坑。再深一点的地方,就只有靠人力了,使用的都是原始工具,扁担和锄头。现在,塘子的形状已经出来了,里面人头攒动。大多数是村子里的石匠,是他雇的。干一天活,能分到三十斤米,他承诺,等出了金子之后,他们将分到更多。这么一算,比摆弄那些磨刀石合算多了,于是都扔掉石匠这种身份,成为他的手下了。他们干起活来,不叫卖力,而叫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