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块石头坐了下来,太阳渐渐爬高,在他头顶明晃晃地悬着,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从前方移过来垫到了屁股底下面。时间过得真快,像流水一般,哗啦啦就从身边淌了过去。转眼就是正午了,太阳像火盆悬挂在天空。在河滩上劳作的人们像鸟儿归巢般开始散去。他看到许多脚印从沙滩上辗过,参差不齐的脚印链条一般逶迤着拐上河堤,又走进村庄,消失在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这时候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到一位老人,头靠在臂弯里。老人给他递了支烟。
老孔,老人叫他,来一口?
他不知道老人的名字,老人说话的时候,满脸的微笑和汗水在苍老的皱纹里抖动。老人有七十多岁了吧,他想,这种年龄的人,应该在家里无忧无虑,安享天年,可他仍在挥着汗水劳作。他接过烟,将沙子吐在地上,点上火跟老人搭话。他问,敲一天石头能挣多少钱?
钱?挣不到几个,老人说他敲的不是石头,是磨刀石,是宝贝,祖祖辈辈的人,都靠这块河滩养活。说完老人就走了。
这时候他有些犹豫,很显然,在村人们心里,这块河滩是块神圣之地,它给这个村庄提供了一个安居乐业的场所。他知道淘金是怎么回事。他跟着金老大去过许多村庄,都很安静祥和,可一旦金子被淘出之后,村庄立即就沸腾了,村庄的原有面目被钢筋水泥覆盖。他记忆中的每一个村庄,都在淘金之后转眼之间成为历史。他不希望这座村子也沦落到如此下场,他们都是好人。
他拍拍腿站起来,把烟头扔在脚底边踩熄。他看到炊烟从青瓦之间袅袅上升,升到高处的时候,风吹过来像抹布一样把炊烟擦尽。这是个安详的村子。村子里的建筑很特别,依水而建的两排木房子,门对开着,屋檐和瓦都连在一起,形成两条狭长的巷子,风雨飘不进去,村人们一年四季在巷子里走动,互相串门,融洽得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想到家这个字他不禁有些忧伤,这些年他一直跟着金老大在外边飘,足迹浮云般遍布大江南北,家对他是最大的诱惑,甚至比金子还要重要。呆在家里的感觉真是好。这时候他又想起了水贝。这个名字瞬间粉碎了他的顾虑。水贝还在金老大手里。于是他迅速作出了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把磨石滩下的金子挖掘出来。他得回家一趟,为淘金作准备。
5
我认为老孔是个怪人。他每天天没亮就出去,太阳落山再回来,回来的时候头发和眉毛上沾满沙子。他回到巷子里,就甩开手脚不停地抖,沙子从他身上纷纷扬扬飘下来,雪花般落满一地。他常去的地方是磨石滩,去了也不做什么,只是在沙滩边整天整天地坐着,漫无目的地看着村子里的石匠们敲打磨刀石,饿了就往嘴巴里塞把沙子。
呆在我家里的那一个月,老孔都是这么过来的,就好像是那块沙滩就是他的女人。我对父亲说,老孔也许是个神经病。
父亲说,老孔这人不简单。他说老孔身上有种独特的气味,在他看来,有气味的男人都不简单。
老孔身上的确是有气味的,远远地就能闻到。但我认为那只不过是砂石的味道,只要他一走进巷子,空气一下子就变浓了。但我觉得父亲也许是在标榜自己,因为父亲身上也有种气味。父亲虽然不再行医,但他一直没有放弃制药。他每次从山上把草药摘采下来,在太阳底下晒干后磨研成粉,再配上药水,加工之后就成了父亲当年让我母亲送命的产品。只是父亲不再对外兜售他的劳动成果。在我看来,父亲只是把制药当成一种必不可少的习惯,就像有的人喜欢抽烟,有的人喜欢喝酒。长年累月下来,父亲的草药味就再洗不掉了,那是一种极为浓烈的芬芳气味,里面浓缩了父亲悲哀而又善良的一生,比老孔身上的砂石味道要好闻多了。
在我眼里看来,父亲也就那样,十几年来都那么循规蹈矩地活着,除了把我母亲治死那件事称得上令人瞩目之外,并无其他惊人之举。更何况老孔?他看上去那么落魄。他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个大人物。
父亲说,人不能光看外表,老孔绝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说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这辈子从来都没看错过人。
我说,没看错过人,只看死过人。
父亲的脸立马就拉下来了。我击中了他的痛处。这些年他一直回避着亲手治死我母亲的这个事实,他坚信自己的药方没有任何问题,母亲只是病入膏肓。再说,哪个医生手底下不走人?父亲这样跟我解释。自欺欺人之后,他开始悲伤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