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高三开始了，应该有个隆重的、详尽的、严肃的、主题为厉兵秣马的家长会，但因为疫情的缘故，班主任只能在家长群里发了个ppt让大家自己看。这个ppt比较简单，概括起来说了五件事：第一，给孩子吃好，如果是住校生就多给点伙食费;第二，假期好好学习查漏补缺弯道超车;第三，其实根本没几天假期，但仍要好好学习查漏补缺弯道超车;第四，锻炼身体;第五，家长不要唠唠叨叨惹孩子心烦。
我看了之后的感觉是：老师说得真全面啊!好的!保证不唠叨!做好后勤吧!让小美顺理成章地进入奉旨吃饭的状态吧!但是再定睛一看，这五点要求每条都有道理却又相互矛盾。所谓假期一共就那几天，既要锻炼还要学习，怎么可能呢?只能理解为高三的生活就是这么丰富吧。锻炼、休息和学习?到底哪个是最重要的?这真的不知道。
后来高三的每次家长会，无论线上线下，都是这个基调。老师们说的每句话都很对，但合在一起让人感觉无法操作。每句话前面都有个“一定”，一定要保证孩子的休息和锻炼，但是一定要多刷题提高速度;一定要督促孩子紧张起来，但是一定要做好思想上的安抚工作不要让他焦虑;一定要注意基础题保证做一道对一道，但是一定要注意题型变化……哪句话不对呢?都对，但是怎么执行呢?一天只有24小时，并不因为今年高三时间就对你格外宽容，24小时怎么分配?怎么做是对的?
去年我同学家侄女高考，成绩一直都很好，但考试前几个月突然看东西直线变曲线了，以为是眼镜问题，其实是视网膜脱落，用眼过度造成的，后来做了手术，有一个月完全不能用眼，虽说最后也走了985，但这过程够吓人的。我专门给小美讲了这个事情，提醒她要爱护眼睛。说完一想，唉，还觉得班主任发的假期须知自相矛盾非常搞笑，其实我自己给小美提的要求建议也是一样的呀。
这个问题一直很困扰我。她越睡越晚，高一高二的时候在11点半到12点，到了高三就在12点之后，甚至1点之后。每天早上7：10之前送到学校，晚上10：30下晚自习。如此高强度连续作战，不光是她，就连我们家长都顶不住。晚上经常要催她睡觉，催多了她就不耐烦，而且还专门严肃地跟我们说让不要管她，自己该睡就睡，她在班里根本不算睡得晚的。
但她继续学习而我们先睡根本不是一个可行的方案。她不睡，我们就无法安心睡觉。又有几次我们撑不住先睡了，1点多醒来一看，所有灯都还亮着，她趴桌子上睡得叫都叫不醒。如此几次之后，我们更不可能先睡了，只能硬耗。
她同学们的情况也差不多。从初三开始，班里的规矩就是谁困了不用跟老师说，自己到教室后面站着，因此经常出现老师在前面讲课学生在后面站了一排的奇观。上高中之后仍然有这个规矩，后面站着的越来越多，甚至后黑板那儿还提供了垫板供站着的同学记笔记使用，可以说是非常贴心了。后门刚好还有个柜子的门掉了，有的同学就把头扎进柜子里记笔记，造型怪异但大家也见怪不怪。
再后来站着也不怎么解决问题，有时候正上着课就听“咕咚”一声，大家都吓一跳，原来是某位站着的同学睡着了一头倒在地上，在大家的注视下赶紧爬起来继续听课，略有点尴尬，勉强装作无事发生。
小美也经常站后面，她还会喝点咖啡，同学们喝咖啡是惯常操作，还有些更极端的买点特别辣的方便面调料，直接吃调料。老师们看着也心疼，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强调，咱们班孩子们没有谁不努力的，都很用功，但是平时也要注意休息……我一听就感觉又回到了自相矛盾的老路上了，只能说老师自己也充满矛盾。
生物老师比较有趣，老爷子一口陕西话，十分慈祥，说：“咱们班没有不好好学习的孩子，每个孩子都很好。虽然不是我的孩子，但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都舍不得给他们布置太多作业。每天他们都很自觉，困了就站教室后面，但站着他也犯困。有的孩子天天困得喝咖啡，也把他喝不醒。别让他使劲喝咖啡了，喝咖啡多了对身体不好，给他买点酸橘子，把他酸一酸。”我看老爷子是不知道还有人直接吃辣调料，要不得更心疼。
家长会上老师们自己提出的休息和学习之间的矛盾问题，看得出来几位老师也很想给家长一个答案，但也没有答案。学校安排高三跑操，强制性锻炼，其实对于他们这久坐的高三学生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每次家长会必然有家长要问，班主任也必然会说的另一件事，就是纠缠所有家长和孩子全过程的补课问题。要补课吗?在哪儿补课?补哪一科?是上大班课、小班课还是一对一?
在没经历过高考之前，我觉得这些问题都不值一提。这还用问吗?难道答案不是唯一的吗?当然是哪一科差就补哪一科呗，不然呢?成绩特别突出的和特别差的去上一对一，中等情况就去上班课呗，不然呢?顶多是上了几天觉得不合适再调整嘛。
而现在经历过了高考的毒打之后，我必须承认这还真是难以一概而论。小美补课的过程就是费心、费力当然也费钱的纠结。
关于补课这个事，家长会上班主任说：“外面的培训班为了让你觉得这笔钱没有白花，一般讲的题都是偏难怪。但是无论中考高考都不会有那么多偏难怪题，因此一定要慎重，到高三了最缺的是时间，要根据孩子情况适当报班。”
然而什么是适当呢?
小美爸单位有几个孩子都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他们在介绍经验的时候无一例外都强调一定要重视语文，让找个老师上一对一的课程，语文在高考中太重要了，总分相同的情况下按语文成绩排序，而且小美学校的语文成绩普遍不够好。每次听完我们都又一次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考上清华的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要补语文，但不是都说语文提分很难吗?可能那几个分数特别高的孩子其他科目都没有短板了，补语文是为了追求完美吧?而且就小美的情况，她的短板明明是数学，有时候是物理，数学和物理在历次考试中轮流拖后腿，而语文从小就是加分项，相对来说还不是那么短。要不还是先紧着短板来吧?
高二到最后小美自己都觉得数学是不补不行了，暑假她要求给找个数学老师。但是一时之间上哪儿找数学老师呢?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找人问了一大圈，在远近、时间安排等等方面综合考虑之后，在学校旁边找了个辅导班。作为她的经纪人，我堪称兢兢业业了，殚精竭虑了。
我打电话过去，那边的数学老师问：“孩子是想从哪个模块切入呢?”
我：“呃……这我还不知道，晚上我问问她。”
老师问：“平时数学成绩怎么样?”
我：“时好时坏，年级平均分吧，不太稳定，我也说不准……”
如此无效沟通了半天，结论是等这次考试结束带着最近两次卷子去一趟再做安排。
然而等小美成绩出来了，数学竟然考了班里第四?!薛定谔的数学成绩吗?!语文和英语这两个传统强项竟然考扯了?!盲盒式的语文和英语成绩吗?我一瞬间都不知道该补什么了，再仔细一看生物也考得不好，这怎么办?除了数学都补吗?那也得有时间啊!
如约和小美去了那个辅导班，老师看了此次期末考试卷子：“咦?还可以啊，这份卷子挺难的，你考得不错啊。我听你妈妈的意思，还以为你数学很差呢，这样看不差嘛。不错不错，来你把上次考试的卷子拿来我也看看……嗯这个……看这样基础也不差，但是做题太依赖当时的状态了。比如这儿你看看，前几道题就有错的，而且选择填空连着错，这就属于当时心态不好，基本功还可以，但是方法不够，用学习语文和英语的方法来学数学，过度依赖考试状态，造成成绩忽高忽低。来，你把这道题给我讲讲，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嗯，你这确实就是凭着感觉做题呢，这样不行。这样吧，我看你不要一对一了，没必要，你跟着这个班上就可以了，等到过年前后，如果你再有比较个别化的问题，再一对一就行了。”
数学大事已定，我又咨询了她的物理老师，老师说可以在外面补一下，这样可以打好基础，给孩子树立信心。所以一个新问题摆在了我这个经纪人的眼前——物理怎么办?上哪儿补课呢?于是又把刚才数学班的过程再重复了一遍。
又担心上课上多了小美不愿意，找了个机会跟小美谈心，虽然是谈学习，但气氛很友好。小美说，你们放心吧。这样补课的事情就告一段落，我认为可以有一个短暂的平静。
但是辅导班不停地发各种信息，隔三岔五就要给我们说请了个某某科目老师，非常好，这科非常重要，孩子可以来听听。每次我都心动，觉得试听也无妨。但是小美不太愿意，她嫌累。我就火了，说：“你想考个好学校，又嫌累，那怎么可能呢?都想上个好大学，当然是谁不嫌累谁上了啊!人跟人智商能差多少?”
说得小美不吭气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气鼓鼓地说：“我就是在反思，为什么我的学习千疮百孔?为什么学得好的学得不好的都得补?”
我更火了，于是换她爸爸来做思想工作：“你不要把这定义为补课。你去上数学，老师讲知识点了吗?没有吧?讲的是方法，因为这种课程是要拔高，不是要补差。”其实最后也不知小美是否听进去了。
怎么说呢?她高三前的这个暑假根本没几天，我们比她上课的时候忙多了，每天都在上不上这个，上不上那个，在哪儿上，她愿意不愿意，如何安抚她……这一堆问题里打转，每当稍微觉得稳定一点了，就会有新的信息涌入。不过后来感觉确实不能再多上了，学校也布置的有任务，她已经都快没时间写作业了。
小美对上课反复出现抵触情绪，我们反复展开深刻的谈心，内容基本不变：第一，补课不是因为你差，而是要继续拔高，学校老师讲课，肯定只能紧着全班平均水平，在这个基础上有所提高，那么你要高于这个水平，是不是学校里讲得就不够?第二，不要怕累，你是想考个全班平均水平的高校?还是想考更好的?你不愿意付出更多，又凭什么要求得到更多?第三， 你以为别人是在歇着吗?你看看你在这个小区里这些班哪个不是乌泱泱都是学生?就是今年你们学校的状元，那也是出去上课回家再自习的，哪儿有什么天赋异禀?全靠自己努力啊!
每次谈完了就能好几天，但很快就又出问题，有一天我俩步行去送小美去上数学课。太阳明晃晃的，知了不知道藏在哪棵树上没完没了地叫，这条路不长，走在上面想保持平静的心态却也很难。
小美一直唉声叹气，说她特别盼望开学，烦得很。
我心想孩子也辛苦，不要跟她较劲，忍了半天，后来就火了。我说：“你既然都能感觉到这老师讲得好，你有提升，怎么你从这个提升中就没有丝毫乐趣吗?”
她说：“也有，但就是想开学，烦得很。”
我说：“假期这个时间多宝贵呀，利用这点时间从你那小圈子里出来看看，提升一下，怎么就痛苦了?你以为你同学现在都在家里躺着舒舒服服的呢?你看这个小区里多少补课班。谁比谁能聪明多少?不就是看谁刻苦吗?”
小美被我训得不吭气了，在安静的空气里知了的叫声让人更烦躁。停了一下她说：“其实一进去上课也没什么，但就是烦。”
我：“那你说你烦啥?你具体说说。”
她又说不出来，一副不想跟我们沟通的样子。
送了她之后，我俩都很失望，垂头丧气，沉默着走了很久才开始说话。不知道我们哪里做错了。可能是逼迫得太紧?所以我们决定，以后所有课，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又不是钱多了烧的，折腾半天花了钱费了劲，她还这么痛苦。
不过中午再见到小美的时候，大家情绪就都比较平静了。也许就像我给我的朋友吐槽时她说的那样：“咱们上班的路上不也经常说烦死了不想去，到真正开始工作了就不烦了。自己都这样何必要求娃呢?再说了，态度好的也不见得就是真认真，反而有时候发发牢骚懈怠一下才是最真实的表现，娃要每天跟打了鸡血吃了人参那样，高喊着口号高唱着战歌，那不吓人吗?”
我一想她说得很对，工作学习这种事想起来让人烦得慌，但是也知道这是得做的，而且其实也愿意做。小美总得来说是个用功的孩子，这一点还是要承认的，我心态也不好，太焦虑。
接下来是物理班，在老师推荐下上了一对一课程，就是贵。她上辅导班的这钱，跟我平时挣的钱，似乎根本不是同一种货币单位。
我们觉得可以，然而小美不愿意，我猜她可能是觉得这么贵，压力太大。我说：“一对一确实有它的好处，一对多的情况下，老师只管讲，没时间关注每个学生的弱项;一对一就能发现个人知识上的漏洞，你不要多想，该上就上吧。不要心疼钱，咱就当拿钱买时间了。据说这个老师水平很高，去年带的一对二，一个上清华，一个上国科大。”
小美嗤之以鼻：“那又怎么了?能说明什么?我小学班主任带出来的一个班里还有高一就被清华录取了的呢，不是一样有我这样的菜鸡?”
不得不承认小美说得很有道理，但我也没心思纠缠这个。好在她同意去上了。
就这样，在要不要补课，在哪儿补课，补哪一科这几个问题的纠缠之中，小美过完了高二那年的夏天。偶尔，她在几门课的间隙自己买点东西吃的时候能邂逅个同学，两个人一起快乐地溜达几圈再分头去上课，比较开心，算是补课过程中的一点点小欢喜。
开学之后就没时间这么补课了。上课时间也逐渐比较规律，语文、数学、物理交替出现，颇多波折，充满着我们的百般思量和对小美的安抚劝慰。最多的时候上三门。最先退的是语文，因为我们决定还是把宝贵的时间和注意力先集中在弱项上吧，提分比较快。第二个退掉的是物理，还是因为小美自己嫌贵，压力太大，她还试图找个同学上一对二分摊成本，但也没找到合适的，只好作罢。我和小美爸爸感觉，一对一课程贵倒是其次，主要是给小美造成了很大思想压力。要不就暂停一段时间，等一轮复习了之后再查漏补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