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姐他们几个各带着几个馒头回通州了,可乘想起了老家的一句话,先下手为强,便毫不犹豫地敲开了智河住持的门,智河住持正爬在电脑前上网,电脑屏幕上的光影一闪一闪映在他的脑门上,他对可乘的好态度还没有消失,笑着问:“可乘,什么事?”可乘说:“那个男孩,让我爸我妈收养了吧!”智河住持大笑,说:“想要这孩子的人已经有一个加强连了,刚才杜局长还来电话说,他妹妹很想收养这个孩子,她妹妹的女儿不久前出车祸死了,刚满八岁。”可乘的嘴一下子被堵死了,其实也容不得他说什么,智河住持再一次拍着桌子,勾着头,指着电脑屏幕说:“你来看,我一个朋友说,如果把孩子给他,他愿意供养咱们二十万。”可乘直直地站着不动,说:“咱们可千万别拿这孩子做买卖!”智河住持又拍了一下桌子,说:“胡说什么你,谁拿孩子做买卖了?”
两小时后,可乘写罢日记,正要打坐,听见有两辆车由通州方向开来,停在庙门口,接着,脚步声高高低低响过来,同时还有两男两女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肯定是杜局长,可乘明白,杜局长和他妹妹领孩子来了。
旋即就真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仍然奶声奶气,仍然孱弱,却和白天大不相同,有披肝沥胆的味道,击打着和尚们的耳膜时,几乎具有一种杀伤力,令和尚们的心,不由地往下沉,往下沉,显示出这寺庙的内里实在是空的,空无一物,也的确是荒凉的,弥漫着万种气息,却独独没有一丝是烟火气。
没过多久,智河住持在寮房外面喊:“可乘,快给杜局长取几个馒头来。”可乘假装没听见,一声不吭。智河住持再喊时,可乘大声回答:“馒头吃光了!”智河住持哪肯相信,问:“真的吗?”可乘答:“真的,今天人多。”智河住持这次有点信了,又问:“你不出来见见杜局长吗?”可乘答:“我已经睡下了!”
所有的和尚都听到了上述对话,没人敢设想自己也像可乘一样——杜局长这等人物在院里等着见面,竟敢说:“我已经睡下了!”整个观音寺只有可乘这样胆大,或者说,整个观音寺只有可乘是这样一个“愣头青”!这个人一方面没眼色、没脑子,一方面又有点小地方人特有的耿脾气,另外,也还的确有些想法,而且嘴上没有把门的,比如他经常说,有些佛学经典大有可能是伪经,是假托佛陀的名义传播的,还说释迦牟尼一生说过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我什么都没说。”甚至讲释迦牟尼不是一个教主,是一个精神导师!这些言论,令全寺的和尚常常处在思想混乱的境地里。庙里也需要思想统一的,这一点可乘估计不足。他更不明白,有些话想想可以,说就不行。
7
三天后,孩子的妈妈出现了。
这天刚好又是可乘在观音殿值殿,时间是上午十点,来过几个香客,接着又清净了,可乘正在擦拭桌案,听到有人在身后轻喊“师父”——像某一次梦中梦过的一幕,缓缓回头看时,却是完全陌生的画面: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子站在门口,只见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底下有明显的青晕,是病后初愈的样子。“师父,三天前你们这儿拣了个孩子吧?”她扯下口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有些浮肿,像一个心事重重的蜡人。可乘支吾说:“没有啊!”女子说:“是个男孩,刚刚满月!”可乘故意用老成的语气问:“为什么把孩子扔了?”女子答:“我后悔了,我想把孩子领回去……”可乘板着面孔说:“已经被别人抱走了!”那女子突然就跪下来,哭着喊:“不,我要孩子!”
可乘心里自然动荡,却依然是公事公办的面孔。况且,看上去她根本没认出他来,或者是她从来不认为他说了骗人的话。
他说:“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爬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扬头喊:“师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快把孩子还给我,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说了,孩子不在庙里了!”
“不在庙里在哪儿?”
他近距离地看着她,有些走神,她身上的香气太重了,他记得那是迭迭香型,他曾经的女朋友正是这种香型。几年过去了,这种味道突然冒出来,像炸弹一样猛烈,有力地炸醒了他的情欲,让他看清自己还是原先那个男人。她近乎痴狂地大力摇晃他,令他惊慌失措,似乎正面临“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