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可从未准备小秋死的事情,她自己都七十多岁了,还没有想好什么时候死。奶奶相信忽然哪一天,小秋的腿就会好了。仍然牵她的手去田地里玩耍,她们的菜园子没了,可以去别村的沟坎上采一些野菜,小秋爱吃荠菜饺子,吃饱了,咂着红鲜鲜的嘴儿撒娇,满口的野菜香呢。奶奶每天变着法子给小秋做饭吃,顿顿都不重样。小秋每天打起精神吃饭,就是为了让奶奶喜欢,仿佛她是为奶奶活着,若是奶奶没有了,她说不准真的就会死了。小秋那天说想吃葱油饼,奶奶就让晴天替他到小卖店里买一些新鲜的葱回来。地卖了,村里人吃菜也得买。开小卖店的人要到距城很远的乡村去收菜,天不亮就得走,拉回来的那些菜也像离开土地的人,总是软塌塌的打不起精神来。老郝强说,这东西哪叫菜!连草都不是,草还是青枝绿叶的。他边吃边骂,很多时候宁可吃榆树上的老叶子。有时候郝晴天从小秋家带饭给他吃,说小秋奶奶亲手做的,他才吃得有滋味一点。大病一场之后,老郝强变得很瘦,土地收走之后整天蹲在家里不出门,饭吃得极少,人一下子变得矮小了许多。
郝晴天去买葱,奶奶去厨房和面了。
郝晴天走的时候小秋在沙发上看电视,安徽台正在上演电视剧《娘》。小秋不爱看那些男人和女人互相算计的电视剧,她看不懂那些计谋,看一会就头疼。小秋喜欢《娘》里面的女人,那样善良。那时候的乡下似乎和现在的不一样。那时的乡下人无论穷富,身上都有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头,爱恨情仇都写在脸上。现在的乡下,所有的人都是一种表情,看不出他们是高兴还是郁闷。那时的乡村是兴盛的,哪怕是打仗的日子,家家都在为田地忙碌,为生孩子忙碌,村子里人欢马叫,满当当的。现在村里人越来越少,年轻的都到城里做工去了,留下些老弱病残,一副衰败的模样。纵然是从城里回来的年轻人,也已经改头换面,在城里眉高眼低地生活,咋就一脸的卑琐模样?小秋厌恶他们,也厌恶这一切。小秋边看电视边想,那么个善良的娘,后来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的孩子到城里去呢?她不喜欢剧中的端午,连她的死她都看不上,若是端午和新四一直在乡下种地,她就不会变坏去害灵芝,那她还用得着死吗?
郝晴天买了葱回来,惊得尖叫起来。小秋正站在电视机前哭泣,她用手指着电视里的画面,泣不成声。郝晴天看到了,端午在玉米地里薅草,画面里一坡一望无际的玉米,绿得耀人的眼睛。面对这一坡的绿,小秋哭得很汹涌,腿不能走路这么久,她始终不哭。可是,她今天好像是要把积攒的泪水一下子都控出来。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郝晴天过去紧紧地抱住她,把头抵住她的头,说,小秋,我一定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怎么爱你!小秋用手搭住他的脖颈,盯着他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在泪光里像燃着一团火。
晴天想起了他做的梦。在梦里把小秋冲走的那条河,在他脑海里波光粼粼。
晴天中午一口气吃了六张葱油饼。吃了饭,他把小秋背在背上出了门。
郝晴天走了差不多十里路,路过几条河他都不记得了,他把小秋背到外村人的玉米田里去了。太阳照耀在他们头上,均匀地向土地泼洒着金黄柔软的光泽。玉米们风姿绰约,棒子鼓胀得丰满圆润,头上顶着红缨子在风中亭亭玉立,那一切的一切,多像一群陪嫁丰厚的待字少女啊!风轻微地撩拨一下,她们就笑得沙沙响。在没有玉米的日子里,一年就这样仓皇地过去了,小秋去年的玉米正是这个时节被碾在地里的,今年的这个时节,玉米生生不息地长在别人的田地里。年复一年,守着田地的人就这样播种他们的日子。四季轮回,春种秋收。他们的日子,他们的粮食,他们存活的希望在土地里被深深地掩埋着。小秋把郝晴天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她的眼泪刷刷地流着,脸笑成了一朵花。郝晴天把她放下来,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她搂着他的脖子说,郝晴天,站在这里,对着这一坡玉米,你要说一百次,你爱我!
七
听着郝晴天的计划,爷爷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开始他是半躺在床上听的,这是他平生最看不起的姿势,他经常教训孙子的话就是,站要有个站相,坐要有个坐姿。可是最近他自己都觉得撑不住了,光想往床上躺。孙子说到最后,他从床上下来,走到了院子里,说,老天爷,你真是开眼了啊!力气好像突然之间又回到了爷爷身上,他让孙子陪着他,去街上买了两斤卤肉,几个大饼,回头走到半路上,又让孙子去买了一瓶烧酒。祖孙俩吃饱喝足,红光满面,好久都没有吃过这样香的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