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明白老郝强的心,对他来说,有地种是多大的福分啊,人就是长在土地里的,如果看不起土地,伺候不好土地,那就是忘恩负义。这次拘留更让他明白了一个理,老是责骂土地的人往往是最爱土地的人,口口声声说爱惜土地的人,实际上在心里把土地看得一钱不值。人与土地这件事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这世道儿真是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了。
五
对小秋来说,灾难是出其不意地到来的,她是在玉米们被推土机推倒的时候出的事。
玉米棒子已经水仁儿了,大伙都请求工厂再等半个月,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们。后来有明白人悄悄说,正是他们的请求让开发商觉得不能手软,因为玉米收了之后就是种麦,麦子一旦种上,就更下不了手了。所以一场大雨之后,玉米正在可劲儿生长,来了一帮人和几台推土机,一个上午的功夫,所有的庄稼都被碾平了。豆子花生在老人孩子们的尖叫声里变成了泥土。小秋拉着奶奶刚从玉米地里跑出来,一台推土机朝她们冲过来,她护着奶奶往田埂上走去,脚下一滑,滑到了埂下的水沟里。在奶奶的哭叫声里,小秋像一条鱼那样泡在水里。郝晴天赶紧跑过来拉她,发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脸色惨白得吓人。
回家之后小秋就开始发烧,低烧,一口气烧了四十多天,好容易把烧退了,却发现她的腿脚好好的,却不会走路了。小秋的爸妈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带着女儿看遍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都查不出来什么毛病。任建成无计可施,只好把闺女背回自己的诊所,十八般手艺都使上了,闺女仍一点点起色都没有。小秋妈妈的脸愁得都能拧出水来,这孩子打从生下来就不是个享福的命,不是这儿出事,就是那儿出事。好容易长成个人样,咋又得上这么奇怪的病啊!小秋爸说,可能是冷水激着哪一块儿神经了,估计一时半会儿难以康复,慢慢养养看吧。小秋妈牙疼似的说,既然这样,她想去哪就让她去吧,在城里就没有笑过,回乡下可能心情还好点。还有那个郝晴天,小秋该不会是想见他吧?小秋爸皱了眉头呵斥她,回乡下就回乡下,你把人家扯进来干吗?
郝晴天去过城里好几趟,每次去诊所,小秋爸妈都带着小秋到外面看病去了。后来他好容易找到了他们,要求留下来,只要能和小秋在一起他做什么都愿意。小秋爸说,现在不招员,小秋病着,我们哪还有心思开诊所?他说这话是在堵他,想着自己的女儿好好的时候,没跟他说个明白,这时候再扯上他,还不尽让人说闲话。郝晴天也见到了小秋,看着小秋一脸的平静,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就他们两个在房间那会,小秋欠着身子去拿一本书,差一点从床上摔下来。郝晴天借机过去抱住了她。小秋突然问他,你信命吗?晴天糊涂着说,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小秋说,什么时候信,什么时候不信?晴天说,该信的时候信,不该信的时候不信。小秋说,你知道吗,我出事头天夜里,一直做梦,身子泡在水里,下半身都是木的。晴天说,也可能是你腿不舒服了才做那样的梦。小秋说,不是,我觉得那是我的命,我现在相信命。比如你吧,是在我的命里还是命外,都是有定数的。郝晴天突然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惊奇的明白话,如果这时候我信命,我相信命中注定我在你命里。小秋把书本摊在自己腿上,一点一点展平,叹了口气说,人要是能像书里那样生活多好,什么事情都能变回来,再大的烦恼三句五句话就划拉掉了。小秋长这么大也都没有说过这样深刻的话,她说的这些让晴天吃惊,还有点儿听不懂。
小秋和奶奶是十点多钟被送回乡下来的,妈妈把她打扮得干干净净,像出远门旅行回来了。刚到村街上,老人和孩子都跑过来看热闹,小秋妈发点心给大家吃。这么俊的姑娘,好好儿的,怎么说瘫痪就瘫痪了呢?她们说。妈妈苦笑着解释,小秋的腿没事儿,不能走路是暂时的,养一阵子就好了。她一路走一路这样说着。小秋则像一个局外人,静静地看着远处,一棵树,或者是一个匆匆走过的人。
郝晴天从车子上扶下奶奶,又伸手抱出小秋,做得好像从头到尾都是这家里一口人似的。小秋爸爸本想拦住他,被小秋妈推到一旁去了。生得高大结实的郝晴天,抱着瘦弱了许多的小秋就像抱着一团棉花。他那疼惜得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小秋妈看得眼睛潮潮的。想起来她跟小秋爸关于这孩子的争执,心里不禁泛出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