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羊村离城里只有二十里路,小秋成长的这些年,城市也在不断地长大,展眼的功夫,站在自家的小楼上都能看见城里人家的灯光了。小秋的爸爸早就说过,省城周围的土地都卖光了,农民都进城做工了,他们的村子,迟早也得变成工厂。到那时,大家都不用再种地了。小秋听不进爸爸的话,她觉得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她听不懂关于城市化进程之类的话,她的心思都在奶奶的两亩田地里。
郝强病倒了。他坚持住在老屋里没有人能把他咋样,但种的土地国家要征收他却抗拒不了。他想不通,拿着前年刚刚与政府签订的三十年不变的土地承包合同跟他们据理力争。坚决不要那点卖地的钱,那不是钱的问题,土地是老人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不能卖。他觉得不管任何时候,卖地都是败家子的作为。他的固执和捍卫土地的热情抵御不了市场法则,周围的人都要钱,钱是他们进入城市的通行证,他们黑黢黢的脸能在城市里用钱漂得跟城里人一样白。老郝强觉得,这些人是活得没有一点尊严了。他带着一些人去上访,先去乡里,再去区里,再去市里。开始一些人跟着他跑,是指望多要一些钱,跑来跑去,这些人便被更多的钱打倒了。等剩下老郝强自己时,他把递过来的卖地合同撕得粉碎,甩在区领导的脸上,坐在政府院子里撒泼,派人给送回去,第二天他仍然是冲过去哭闹。终于把人给惹火了,竟然被警车拉到了看守所拘留了十多天。
老郝强病倒了也没人看他,村里人觉得他丢了人。真是老糊涂了,给钱都不要。生产队那会儿,年年都给他劳模,真不知劳模是怎么当的。小秋奶奶让小秋天天送饭给他吃,变着花样儿做,小秋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脸的愁容,送什么好像都不稀罕了。
征地拆迁工作组进村的时候,郝晴天带着小秋去找他们讲理。工作组的人说,城市化是国家的大政方针,谁破坏它我们坚决不答应!郝晴天说,我爷爷只是护着自己的土地,没破坏人家的任何东西,犯了什么罪你们抓他?工作组说,他冲击党政机关,不是罪是什么?晴天说,你们门口的牌子上写的是人民政府,人民进人民的政府还算是冲击吗?我看你们这些人还不如国民党,电视上人家台湾老百姓指着国民党的主席破口大骂,主席还点头哈腰地认错呢。工作组的人故意逗他说,这小破孩儿,你还想让国民党回来,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啊?晴天说,若是让我们自己说了算,这样的苦罪没谁不喜欢。工作组的人拍了桌子,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爷爷上次太孤独,还想拉他一起去做个伴?晴天才不害怕,他说,是啊,要不是这我还不来找你们呢。他们被警察强行轰了出来。老郝强在门口等着他们,说,我啥都准备好了,他们要是抓你,我就碰死在他们车上!
工作组还没走,打狗队又进村了,据说这里已经划为市区的范围,最近市里狂犬病有复发趋势,市区周围禁止养大狗了。他们来抓狗的时候,小黄站在门口忘情地叫着,它不知道人类的圈套,只是想着尽一个卫兵的忠诚。听到它的叫声,一群打狗队的人和乡干部一起跑了来。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家伙把套索朝小黄扔去。狗儿不知是什么,顶头冲了上去。套索越拉越紧。小秋站在门口,用手捂着嘴泣不成声。奶奶过去拉住娃娃脸的衣服求他说,这条狗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你们抓它干吗呢?娃娃脸不理她,拉着狗只管往外走。晴天和小秋在后面跟着追。那个刚才和晴天吵架的征地干部嬉笑着对晴天说,娃儿,等着让国民党回来吧,你看电视上,国民党主席看见狗比看见他爹都亲。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小秋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
这一件件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小秋无法承受,感情上像打了一个一个的死结,怎么都解不开。
大家都觉得老郝强是活不长了,怕是得气死,做他工作的村干部也停下来了,等信儿呢。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又起来了。扎把好自己,扛了锄头照样上地。土地已经卖了,青苗费也赔偿过了,谁还收拾那地?老郝强却像过去一样,稳稳地收拾起自己的庄稼。让他惊喜的是,除了他,地里竟然还有小秋和她奶奶。她们正在给玉米松土,好像所有发生的事情,那祖孙俩都是不知道的,没有人能琢磨出她们心里想些什么,她们只顾着和土地说话儿了。慢慢地,一些老人和孩子都到地里来了,尽管地是人家的了,围墙也拉起来,但是庄稼还在,没准儿厂房盖起来之前,还能收茬玉米呢。村干部们气得蹲在地头抽烟,他们能管住谁?连他们自己的父母孩子也都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