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接父母来延安过年,他们来了后,很不习惯,总觉得家里暖气太热,不停地开窗户。母亲说道:“看我娃现在多享福,不用下死苦,公家给发着工资,我也跟着享福哩。”看着母亲满脸的幸福,我心里酸酸的。
除夕夜那天,母亲念叨,今年都来延安过年了,你爷你奶的坟上没有人去烧纸、送灯,不能总是住在你这儿,过几天我们就回啊。以后我和你爸不在人世了,这么远的路,每年烧纸你就不要回来了,逢年过节心里想一想就行了。我顿时热泪肆流,安慰母亲,大过年的说这些干啥!
我的家乡是陕西省商洛市洛南县麻坪镇上街村,那是一个坐落在秦岭南坡深山中贫穷、闭塞、落后的村子,我在这里出生、上学、长大。村里的人死后都会埋在上街村的后山上,一代又一代,散落的坟头和远处的群山构成了另一个世界。每到大年三十这天,全家人都会去老先人的坟上烧纸,在祖坟上点亮灯盏、鸣放鞭炮、寄托哀思,昭示家族人丁兴旺,后继有人,代代相传。记忆中每年上山烧纸的路上都会听到女人的哭声,听说她的儿子在县城读高中时,因为感冒病死在学校的宿舍里,学校赔了6000块钱后,他和老汉拿草席卷着儿子的尸体用拖拉机拉回村里埋在了山上。失去孩子的痛苦让她无法用语言去倾诉,每到过年,她都会去村子对面的山顶上,对着全村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哀嚎响彻山谷,整整一天的时间,直到声音完全嘶哑。前年过年回家,祭坟的路上再没有听到女人的哭声,我问母亲缘由,母亲说那个可怜的女人死了,就埋在她儿子的坟边。我心里一颤,面对静穆的天空沉默了许久,不禁感叹不已。“世间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站在山上,能够看到河对面的麻坪小学,我的小学时光就是在这一排破烂不堪的土房教室里度过的。自从离开家乡后,每当路过麻坪小学,记忆的白帆就会驶回麻坪镇上街村、驶进那些苦难的年月里。秦岭大山里冬季寒冷,低矮的土房教室里四面八方的风方向不定地吹来,寒冷无孔不入。所有学生去学校是要自己取暖的,家长们将炉灰倒在旧的搪瓷脸盆里,在盆沿的两端打上眼儿,穿上四根铁丝打上结,这样就能攥着铁丝将火盆提起来。生火的时候,先将木炭放入,一边走一边用力甩动火盆,才能保证到了教室后木炭能够充分燃烧。当然,这是一项技术活,火盆要从地面甩过头顶,肩膀充分旋转,速度要快,不然就会被掉出来的木炭烧伤。冬日大山里,早晨的天空漆黑一片,摇曳在夜空中零星点点的小火盆,像一只只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有些条件差的学生,家里买不起木炭,没有了这严寒而漫长冬季里的火盆,一个冬天下来,手脚会冻得又红、又肿,打不过弯儿,笔都捏不住,直到发紫、变形、溃烂。那一个个小小的孤苦身影,那些在刺骨寒风中冻红的面庞,干裂的唇角,长满冻疮的手脚,至今仍深深地刺痛着我的灵魂。
在这间教室里教我们语文课的老师叫张大民,是位临时教师,他是隔壁头岔村的,个头矮小、面容焦黑、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常年穿一套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服,上衣口袋永远别着一支钢笔。很长时间里,我都用喜悦的目光去注视他,他的与众不同成为我心目中成年以后的榜样。张老师时常会给我们说:“要好好学习,以后到城里去吃商品粮。谁要是不听话,长大当了农民连媳妇都娶不到,到时候你可别后悔。”于是到城里去生活,成了我少年时期最大的梦想。张老师每天早晨会让学生上讲台背诵昨天布置的课文,如果不能倒背如流,张老师则会“指导”另外一个学生来打这个同学的屁股,为此张老师精心准备了一根长棍。那个时候,我们都盼望着张老师不要点到自己的名字来背诵,更盼望着自己会是那个手握长棍的人。小学生掌握不了轻重,有时还会在张老师面前故意表现自己“执法”的公正,这十几棍下去,被打的同学一个礼拜甚至半个月都只能斜着身子,半边屁股坐在板凳上。当然张老师有时候也会亲自上手,时间久了“执法木棍”就被打弯了。皮肉之苦,使得没有人敢懈怠,头悬梁,锥刺股,熬夜苦读在那个年月成为我们村里最大的风尚,朗朗读书声整日回荡在村里的各个角落。那时候背诵的课文,今天依然能够脱口而出,而且一字不落。小学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张老师。后来我才听说,张老师念过高中,他自己从来都没有做好当农民的精神准备,毕业后他极不甘心地当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一天正在地里干活,乡上通知他去替补一位得了肝硬化的老师,即便是在村里当一名临时的小学教师,他内心也是极大满足的。然而,命运没能让张老师一直满足下去,几年后学校里来了新的老师,他就彻彻底底地当了农民。我时常会想念他,张老师教我们闯荡世界的本事,教我们坦荡做人的道理,他当年说的话特别的狠,现在想想特别的对。
从山的这头走到山的那头,学生都会选择结伴而行,我的小学同学姚勇每天早晨都会在我家门口等我一起上学。在我的记忆里,姚勇个子不高,头发稀少,脸色发白,一个破洞挨着一个破洞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有时候大拇脚趾会从布鞋里伸出来。这个破衣烂衫的少年风雨无阻地陪我走在上学的路上,帮我甩旺小火盆里的木炭,一路欢歌笑语,在寒冷的冬夜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这种温情在我的记忆里经久不衰。然而,极端的贫苦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开了姚勇与外面世界相遇的可能。小学念完他就辍学了,跟着父亲在繁忙的农事里营生。我从小学读到了初中,又到县城上了高中,后来又离家远行上大学,就再没有见过他。记得是5年前的春节,在家门口遇见了姚勇,他那双丧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时,就像灰暗的尘土向我漂浮而来。他低着头的样子使我百感交集,我赶紧上前给他递了纸烟,生存的残酷已经将那个沉默不语的少年折磨得不成样子,单薄与孱弱,头在瘦小的身体上面显得很大,不停地咳嗽,日子的艰辛让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一个小老头。第一次亲眼目睹青春的残酷凋零,让我无法摆脱难以言状的辛酸,仿佛嘴里含着黄莲,苦涩得难以下咽。他说他一直在县城边上的石灰窑里打工,到现在还没有娶上老婆。儿时的友情并未随日月流逝而淡漠,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难掩心中的激动,却不知如何帮助他,我掏出两百块钱塞进他的裤兜,他按着我的手,不停地推辞硬要把钱拿出来,粗糙的大手不小心把裤兜扯开长长的一道口子。姚勇问我,你以后还回来不?我说太远了,回来一次很不方便。他接着问道,那退休了还回来不?刹那间,我的思绪飘向了远方,淡淡的惆怅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分别前,姚勇紧紧攥着我的手,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2001年,我考到县城里读高中,母亲放下手里的所有农活来城里陪读,对父母来说,供我读书是天大的事,因为他们朴素地知道我考上大学就可以有工作挣工资。就这样,母亲用一个蜂窝煤炉子煮熟了我高中3年的一日三餐,以至于后来每当我看到蜂窝煤炉子,都会感到亲切。之后7年的大学的时光像闪电一样迅速消逝,记得报名那天,晕车带来的巨大呕吐声伴随着长途大巴车在秦岭深处的国道上飞驰,坐在我后面的女人,一边发出愤怒的吼叫,一边和我一起吐。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考试这条路引领我在西安读了大学,去沈阳读了第二学士学位,考上公务员当了警察,又遴选到市政府、市纪委,我拥有了更多的经历,我的眼睛也记录了更多的命运。这个伟大的时代让我跳出了农门,实现社会角色的转变,不再守着那片土地,有了人生出彩的机会。然而,终究是这片土地养育了我,我和麻坪镇总有着割舍不断的感情。有时我会莫名地羡慕张老师、姚勇、哭坟的女人,他们自打出生就一直生活在故乡,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能平静地生活在家的怀抱里,享受一份特有的生命宁静,尽管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艰难和苦涩。而我于麻坪镇上街村,更像是一个陌生的过客,也许是故乡永远地抛弃了我,也许是我永远地失去了故乡。
岁月在我的指尖轻轻地流淌,回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工作后更是如此。要离开麻坪镇的时候,我想到市公安局的一个同事问我:“华雷,你说我以后死了埋到哪儿啊?”他是黑龙江人,考公务员来到延安工作。这是一个平静又使我感到震撼的问题。面对人生的终点,我时常会感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悲怆和仰慕“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的豁达。“梦里不知身是客,却把他乡作故乡”。我们都是以各种方式走出自己的小村子,这一生都背着故乡行色匆匆,何处又是我们的青山?
除夕夜里,看着父母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女儿收着压岁钱咯咯地笑个不停,耳边又响起“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