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街道,我最喜欢的是经常行走的白颐路,因为路上有树。一路都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梧桐,夏天绿荫如伞。我骑自行车飞奔的时候,烈日都被树荫筛成点点星光,在车轮前闪耀着。这是惟一的骑车不会汗流浃背的街道。有时,乘坐三三二公共汽车,总爱眺望窗外可爱的树们,宛如一群行走的朋友,向我招手。因为有这些树,街道才有几分田园乡村的诗意,令我想起久已不归的故乡。
一位西方哲人说过,最容易被毁灭的是美好的事物。今年夏天,白颐路拓宽,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一天我出门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凄惨的景象:昔日延绵十几公里的悠悠绿阴已荡然无存,剩下的是一个接一个的树桩。有关部门说,白颐路太窄,交通拥挤,不得不拓展。要进步,就会有牺牲,树就只好消失了。确实,海淀区一带堵车的情形令人头痛,好几次打的,一听去海淀,司机都摆手不愿去。然而,我仍然感到心头像被砍了一刀般疼痛,为这些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被杀戮的树。
屠杀的现场还有蛛丝马迹,不过很快连蛛丝马迹都不复存在。漆黑的沥青将迅速铺到柔软的泥土上,很多年以后的孩子们,不会知道沥青下面,曾经是树的根系。我最后一次走向树的年轮,它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和潮气。树是不流血的,或许流的是一种比血更深的东西,渗入到地下,像把咬碎的牙咽回腹中。旁边坐有几个休息的工人,是他们挥起锋利的电锯,顷刻之间便将树们砍杀?我知道,临刑前你们不曾屈过膝,不曾呼过痛,你们像嵇康一样,最后一次仰望已经不是蔚蓝的天空,然后渐渐仆倒,声如落发。《广陵散》响起来。
树一生都没有选择过,记得一位搞文字学的老先生曾对我说,“树”由“木”和“对”组成,因此“木”总是“对”的。灾难会毁灭木,但毁灭不了木所代表的真理。又有一位红学专家对我说,曹雪芹欣赏的是木石因缘,拒斥的是金玉良缘,木代表着人间正道。我佩服两位老先生的智慧和固执,他们揭示了人与树之间纯粹的关系:树为人提供了诗意的栖居,背叛树就意味着背叛自然、背叛历史、背叛文明。
《诗经》和《楚辞》是中国文学的源头。对这两部诗集有千百种读法。我有我的读法:我把它们看作关于“生物”的著作,这里的“生物”当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冷冰冰的“生物”;而是洋溢着生命气息的、孕育着人类成长的“生物”。孔子说过,读《诗经》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其中,木的比重最大。那时的情人们都在树下约会,树下有花有草,随手拔起一根初生的小草赠给心爱的男孩,“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树下才能有令人心醉的单纯朴素,树下才能有心灵与心灵的直接碰撞。《诗经》中的名作《伐檀》,我视之为第一首关于“绿色和平”主题的作品。“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砍树人的痛苦与树的痛苦交织在一起,砍树人的命运也就是树的命运。他们共同咒骂的是那些真正与树为敌的人。同样,《楚辞》中的树木种类更是五花八门:宿莽、辛夷、若木、桂树、松柏、若蕙……许多树的名字,我们已经陌生,尽管我们与它们生存在同一个星球上。“风飒飒兮木萧萧”、“洞庭波兮木叶下”,树上挂着屈原的心,树叶飘零,屈原的心也感受到树的疼痛。谁说现代人的感觉比古人敏锐和丰富?至少在对树的态度上,现代人是极其迟钝的。
各国的民间故事里,几乎都有老树精这一角色。某些印第安部落认为,人死了以后,灵魂便寄居到树里,永远不灭。一旦有什么重大的决策,祭司便到森林里去,聆听树的指示,也就是祖先的指示,这些行为并不代表愚昧与弱智,而显示着:树是人类某种特定观念标准的象征和化身。我在国子监里瞻仰过那棵千年的古柏。圣庙内是万世师表的孔夫子,圣庙外是数人方能合抱的巨柏。这棵柏树被称作“辨奸柏”,据说奸相严嵩率领文武百官拜祭孔庙时,突然狂风大作,柏枝飞舞,将严嵩头上的乌纱帽扫落在地。这是野史中的记载,我却宁可信其有。
与人一样,树的生存是艰难的,因为有人间的刀斧和莫名的野火。庄子把自己喻为“樗”,这是一种“恶木”,用来修屋要朽,用来造舟要沉,它以自身的“无用”捍卫了生存的权利,尽管无奈,也不失悲壮。比起龚自珍笔下的“病梅”来,这种自由生长的可能毕竟值得珍惜。
与树为敌的后果是可怕的。佛祖为什么要选择在森林边的草地上坐化呢?我不是佛教徒,但我知道,释迦牟尼起码是怀着对树的敬畏之心来到树下,走完他的人生历程的。六祖惠能说得好:“菩提本非树!”是的,菩提是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呀!后来,有个指点江山的伟人偏偏不理解这一点,他仅仅把树看作炼钢的燃料,于是这个民族将长久地承受没有树的灾难,我行经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时,一整天没有遇到一棵树,那时,我只想哭。
在海淀白颐路旁,面对齐地的树桩时,我的感觉也是想哭,我仰望着这些曾经很高的树,它们的灵魂依然站立着,在风中沙沙作响。克尔凯戈尔把自己比作一棵枞树,加缪也说自己是沙漠中那棵最寂寞的树。他们都忍受着无形的杀戮。而今天,我却在有形的杀戮的现场,身边是车水马龙,一辆车比一辆车更加豪华,这是一个爱车不爱树的时代。情人们不再在树下约会,而在香车里做爱。就连泥土也睡着了,那吸收不到养分的根系还能支撑多久呢?树怎么也想像不到,那群当年在它们身上玩耍的猴子,会如此残酷地对待他们昔日的恩人。没有血泊比血泊更加可怕——自然给人类一个天堂,人类还自然半个地狱。
绿荫消失了,根被拔起来。心中的绿荫也消失了,人类自己的根也被拔起来。我与故乡惟一的联系被斩断了,我真的成了流浪儿。也许,若干年后,我的后代只有在公园里,指着那些水泥做的坚硬而冰冷的树桩问:“这就是树吗?”
不,这不是树。树是站着的魂魄。米兰·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写道:如果一个年老的农民弥留之际请求他的儿子不要砍倒窗前的老梨树,老梨树便不会被砍倒,只要他的儿子回忆父亲时充满着爱。
昆德拉是一位不轻易动感情的作家,这是他少数的最动感情的文字。是的,老梨树会留在窗前,只要那位农民的儿子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