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表嫂忙着刷锅洗碗,表哥拿起菜刀忙活着剁猪食,装吊锅。黎青闲着没事,大姑妈便让他到炉火边去暖和暖和。
火炉安在灶屋墙角上,周围用一个木栏围护起来。黎青将胸脯贴在木围栏上,怔怔地盯住炉中的火焰出神。劈柴在炉中燃烧得正欢,金鲜豁亮,一蹿老高,灶屋里一片温暖。
表哥提着装满猪食的吊锅走到火炉边,伸手将火炉中央的梭筒揽过来,把吊锅挂在梭筒的大铁钩上。只一刻工夫,吊锅里面的猪食便咕咚咕咚地唱起歌来。
表嫂扶着大姑妈走到火炉边,抢前一步对靠在墙角边那个火桶掸扫一番,又把桶里垫着的被褥叠放整齐,才扶住大姑妈小心翼翼地拥进火桶里面坐定,还用小被褥将大姑妈的腿脚拥裹结实。
大姑妈坐的那个大圆火桶是表哥请木匠精心打造出来的。火桶是专供老人和病人冬天取暖用的。坐在火桶里面,像是倚靠在暖暖和和的棉花堆里,浑身上下真叫个舒坦。
表嫂的这番殷勤,赢得了大姑妈的连连夸赞:“真搭帮你了,好心的媳妇啊!”
表嫂听着大姑妈的夸赞,抿嘴一笑,朝表哥努了努嘴:“你可以翻古啦!开场吧!”
翻古就是讲故事,四川人叫摆龙门阵。表哥肚子里装满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之类的古事,一家人闲着没事时,便由他来翻古。大姑妈最喜欢听他翻古。每回翻古时,都由表嫂发话开场。
表哥的翻古正要开场,大姑妈忽然从火桶里伸出脑袋来,对表哥唤了一声:“莫急。”她让黎青靠近跟前,摸着黎青的脑袋叮咛着:“侄伢崽啊,从明早起,你每天上午必得在我房里温习功课,不明白的地方去问表哥,让他给你指点指点,把你这大半年耽搁了的功课统统给我补上,千万不要荒废了呀!你这么小小的年纪,当了睁眼瞎,怎么得了呀!这就是我给你定下的规矩啊!”
大姑妈定下的这条规矩,完全出乎黎青的意外,他便急忙对大姑妈说:“复习功课?我在学校的那些课本、作业簿全没带来,都撂在家里,我拿什么来复习?”
大姑妈乐得咯咯地笑出声来:“哪个人做事会跟你一般的没脑筋!”说罢朝表哥一挥手,表哥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来,将小包袱打开一看,黎青在县立小学的课本和作业本全在那里,一件不少。
黎青一见那一包书,心里顿时明白:原来大姑妈对这件事早做了安排,这使他大为感动。他便急忙过去,从表哥手里取过那包书,跑到饭桌前,就着那盏花生米粒大小的豆油灯,将课本翻开,一页一页地念了起来。
他念着读着,直到上眼皮同下眼皮困得打起架来。
“该困觉喽。”表嫂过来,拉着他进了大姑妈的上房。
上房很大,梳妆台、书桌紧靠在南窗下边。高大的红漆衣柜占了上房左边的半壁江山。
床真够大!单是那榻板就足足抵得上一扇门板那么宽。榻板两端各有一只方形的小木柜,一头藏的是内衣裤,另一头藏的是红漆马桶,这同妈妈的床头一般模样。压在榻板顶头的是雕满花鸟鱼虫的牙床。听奶奶说这床是爷爷花费二十两银子请温州的木匠师傅打造出来的秀才娘子宁波床,是爷爷给大姑妈的嫁妆。
按照表嫂的指引,黎青登上踏板,掠过牙床,掀开蚊帐,这才进了大姑妈的大床里面。
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帐子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却挺暖和。黎青的脑袋刚躺到装满荞麦壳的大枕头上,便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连大姑妈是什么时候上床的他都不知道。
半夜里,他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大姑妈的怀里,这像六七岁时妈妈把他搂在怀里面困觉一样。大姑妈的身子特凉,胳膊、胸脯、腿……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真可怜,又真怕人!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天麻麻亮时,他从大姑妈的胳膊上轻轻地滑脱出来。
幸好大姑妈的脑袋还歪在大枕头上睡得正香!
啊!这就是师公嘴里的那个什么冲阳吗?
黎青似懂非懂地自己问自己,却回答不出来。
大姑妈起床后,欢喜地对黎青说:“青伢崽,你让姑妈困了个好觉啊!”
半个月下来,大姑妈脸上的气色大变了样,她逢人便说:“真亏了青伢崽,我能一觉睡到天大亮,饭也多吃了半碗啊!”
又过了几天,大姑妈在被窝里悄声地对黎青说:“真怪!昨天夜里,我又听见那精怪的脚步声了……今夜里,你也留神点,莫睡死了,听听那阁楼上面有什么动静……我这话,你决不要在外面乱说啊!说出去,得罪了大仙,可不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