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子在讲过《陈情表》后,接着又讲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归去来兮辞》和《五柳先生传》。这三篇名作中最令黎青感兴趣的就是《桃花源记》。桃花源就在离他老家不远的地方(其实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是在江西,并不是在黎青的老家——湖南)。在湖南人中间,许多神仙故事都出在这地方,就因为这个缘故,黎青对《桃花源记》读起来便觉得分外亲切,十分有趣。划只小船,沿着一条小河划呀划呀划呀,碰到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个小洞,从小洞里钻出去,便看见一片新天地。这样的经历自己也有过,但后来一想又觉得这个事太离奇。他问过桃花源来的一些亲戚,亲戚们说,那个地方并没有逃进去的避秦人,也没有一个保存秦时风俗习惯的人间神境,这个完全是陶渊明想象出来的。黎青去问李夫子:“陶渊明怎么能想出这么一个离奇古怪的新天地来?”李夫子笑了笑说:“陶渊明活着的时代正是晋朝大动乱的时期。历史上八王之乱就出自这个晋朝。八个王子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势力,你争我夺,杀来杀去的,今天这拨人上来,那一拨人倒下去,明天那一拨人起来,这拨人又倒下去。不管哪一派上来,都是横征暴敛,民不聊生。陶渊明面对这个乱世很不满意,所以他便辞官回家,种他的菊花,栽他的柳树。其实他心里想的是要一个太平世界。他这篇文章说的就是希望乱世中能出现一个太平世界的新天地。他的这个想法在那个时代当然是办不到的,不过陶渊明这个想法是很得人心的。我们现在的人不也是希望世界太平吗?太平就是盛世啊。”李夫子的这番话使黎青胸襟大开,对这篇文章也就越发喜欢了!
过了几天,黎青又读了《岳阳楼记》,他觉得范仲淹的这篇文章确实写得太好了!因为他去过岳阳楼。岳阳城里有他的亲戚,他去看望那家亲戚时,亲戚领他去过岳阳楼。他本是带着少年人的好奇心走上岳阳楼的。他上到岳阳楼后,看过来看过去,觉得都很平常,没看出多少离奇奥秘的地方来。待到他读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后,才发现这里的湖光山色真是太奇,太美,太妙了!不过令他更奇怪的是,听李夫子说,范仲淹在写这篇文章之前并没有去过岳阳楼。只是当时岳州知府腾子京,他的这位老朋友,给他寄去了一幅岳阳楼的画作,邀请他写一篇文章。范仲淹看过这张画后,便给滕子京写了这篇《岳阳楼记》。李夫子的这一番话,令黎青心生疑惑,他带着这个疑惑去问李夫子:“怎么能只见一幅画,便能写出这等美妙的文章来?你看,那洞庭湖上一年四季的风光变幻,那湖上或行走或停泊的成千成万只木船,还有那些星星和月亮,那刮风下雨,晴天、雾天的状况,在范仲淹的笔下,都是活灵活现、有声有色的,就像他亲眼见过一般。”李夫子笑着答他:“这样的好文章,你当然是写不出来的,范仲淹却能写得出来嘛!”李夫子告诉他:“范仲淹是个大将军,是当过宰相的大人物,他生平到过的名山大川,见过的奇光异景,是数也数不清的。他见得多了,这些风景便在他脑子里堆积起来。再加上他有一肚皮的诗词歌赋,把两者一搅糅,一掺和,一发酵,他只用闭着眼睛一想,那洞庭湖和岳阳楼的山川形胜,各种各样的湖光山色,便都变成一幅画浮现在他面前。再加上他用心去揣摩,用他生花的妙笔去描画,这篇大文章便就成功了嘛!其实不论写字、画画、作诗、作文都是这个道理。书法家常说‘字成于心’,在心里想得多了,想熟了,一笔下去,就能写出个好字来。”
黎青听从了李夫子说的这个道理,一边读着《岳阳楼记》,一边就回想起自己平日见过的、亲身经历过的、听人说的那许许多多名山大川的情景来。
当他读到《岳阳楼记》中那段“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时,忽然拍案叫绝起来。
他这一声叫绝,惊得李夫子跑过来问:“出了什么事么?”
黎青说:“我上次去岳阳楼,碰到一件怪事……”
李夫子问他是什么怪事,他便告诉李夫子:“在岳阳楼第二层的大厅里,挂着两块一模一样的《岳阳楼记》。挂在上边的那块,是明朝一位叫张弼的大书法家的手笔,板上的油漆也显得深些;下面的那块,油漆比较浅些。当时有一位游客就问他的同伴,为什么同一间楼里要挂一般模样的两篇《岳阳楼记》呢?那位同伴告诉他,早年原本只有一块,就是明朝那个大书法家写的《岳阳楼记》,这幅大木板横幅是由好几块木板拼凑成的,将大书法家的字刻在小木板上,再在字上涂上黑漆就成了木雕书法。这幅大横幅木雕书法是一件珍贵文物,成了岳阳楼的一大景观,远近闻名,很值钱的。这幅著名的木雕书法,引得当时岳州的知府动了贼心,他想把这幅书法据为己有。他想,凭空摘出去肯定要受到追查的,自己的狐狸尾巴不就露出来了,不就要倒霉了吗?怎么办,这赃官便请来一个书家,仿照明朝大书法家写的《岳阳楼记》重新制出一块。那个书家的本领也真大,竟然制出了一般模样的木板书法给了赃官。这赃官得了这个赝品,便让亲信找机会把赝品换上去。赃官得了这书法真品,便偷偷地装上木船,想从洞庭湖上运走。但没想到,船到了洞庭湖中间,忽遇大风大浪把木船打翻了,那些木板也便沉到了洞庭湖底,没人打捞。”
“这事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天,洞庭湖的渔民去打鱼。收网时,渔民们发觉渔网似乎被东西缠住了,于是渔民便打个猛子(潜水),潜到湖底一摸,摸到一块小木板,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又摸到了一块木板。渔民们接二连三地扎下去摸,一块一块沾满了泥沙的木板便全部给摸上来了。渔民们把这些木板洗干净后才发现这竟是明朝大书法家写的《岳阳楼记》。有些字已经被泥水冲坏了,有些字有破损。渔民们赶快报官,报到岳州知府面前。这个知府是新来的,一听非常高兴,赶快派人把木板书法找回来,再找渔民一问:‘太好啦,这是宝物啊。’这位新知府找来一些书法家,把那些缺损坏了的字重新补上,并且在木板后面注明,哪些是重新修补的,全写明了。这个官,人品好,把修补好的木板书法重新挂到了原先的地方。对另一幅赃官请人写的赝品,他也没有砸毁烧掉,也没压在库房里让它朽烂掉,却把真品和赝品两幅《岳阳楼记》全挂出来,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这就是我在岳阳楼上听说来的故事。我当时觉得真奇怪,难道洞庭湖里真有神龙,神龙发威了。它不能让这幅书法宝物被赃官偷去。今天读到‘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这几行时,忽然想起这件怪事来,便禁不住叫绝了。”李夫子听了黎青的话,叹了口气说:“新知府把这两篇《岳阳楼记》挂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黎青说:“不知道,请李夫子指教。”李夫子转了半圈,突然站住,对黎青说:“这叫明耻。这个新知府想得很深啊,把赃官造假、偷盗之事统统挂上,让大家都知道,让他臭名远扬,落得人人唾骂。也让那幅好字保存下来,他想得周到,心深啊!……好,好!你能这样读书,很好。不过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最重要的是要记住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你现在还没有入世,一下子体会不到他这大意境、大胸襟、大手笔……这不奇怪,好好读,继续努力吧!将来会有出息的。”
花了整整一年半的工夫,李夫子给黎青开讲了七十多篇古文。唐宋八大家的名篇佳构像高山上潺潺流出的清泉,渗进了他幼小的心灵。他照着李夫子的嘱咐,把这七十多篇古文读得烂熟,能背诵如流。李夫子高兴得对人夸赞黎青“夯实了一个古文基础”。黎青则说,李夫子给了他一把大钥匙,有了这把大钥匙,他可以把《古文观止》全部文章自学下来。
当年,黎青的一位好友对他说:“社会上有一种反对读古文的说法,说古书全是故纸堆,读《古文观止》便是把脑袋钻进故纸堆里出不来了。”黎青反驳说:“《古文观止》是座高楼,李夫子给我开讲,是给我在高楼上架起了一个大梯子,攀住这个大梯子,我可以登到那高楼顶层。”可惜的是,他不曾攀到这高楼顶层,只在高楼底下夯出了一个基础。他随口便念出唐代诗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