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时,爸爸回来了。
他的回来,把全家人脸上一点快乐的影子都扫得不见了。
国民党军队在抗日前线到处打败仗,一片大好河山都落在日寇的铁蹄下。蒋介石命令政府机关和军队大量裁汰冗员。爸爸被裁汰回来了。家里从此断了财源,黎青再次面临失学的危险。
黎青回到学校,许多同学都没有按时报到,学校只好延期开课。
在等待开学的日子里,黎青同一位叫张舜涛的同学谈起了省城学生去陕北公校的事。黎青问:“怎样才能去陕北公学?”
张舜涛说:“共产党在延安办的这所陕北公学,专门接收抗日爱国青年去学习,毕业后还分配工作,这所学校很吸引人的。到陕北公学去读书,很容易,只要有进步人士介绍,学校就收人。我的一个亲戚王凌波就是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的负责人,只要找到这位亲戚,要办这事不成问题。”
隔了一天,黎青跟张舜涛到县城去逛小书店,书店在丁子街口,规模不大,来这里看书的人倒不少。书店的主人一见黎青,格外亲热,请他到里屋坐。黎青说:“不便打扰。”便站在书摊前看《西行漫记》和《红军将领传》,这两本书中都有“神行太保”罗炳辉的传记,还配有照片。他读得津津有味,简直迷住了。
到了晚饭时分,看书的人都快走光了。黎青这才发现张舜涛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书店的主人走过来拉着黎青的手说:“你可是我们书店的一位热心读者呀!我几乎天天都看见你在这里读书。”
黎青说:“到你这里看的都是新书,又不要钱,我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不来?”
店主人说:“你在我这里看书,错过了学校的开饭时间,怎么办?”
黎青轻声一笑说:“我到街上的小馆子里吃一碗米粉就行了。”
店主人说:“你真是废寝忘食的热心读者呀!”他停了一会又说:“我有一件事相托,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黎青问:“什么事?”
店主人说:“我们的书店有一张目录单。想请你把这张目录单带到贵校去,同学们照目录单来买书,会省出很多时间。我们店有个规定,凡是照目录单来买书的,我们都会给他打折扣的。”
黎青说:“这件事不费劲,我愿意帮忙。”店主人便塞给他一卷图书目录单。
黎青回到学校已是晚饭过后,同学们都在校外散步、聊天。走廊、教室、自修室里都不见人影,黎青便把图书目录单贴在学校的揭示牌上。贴完图书目录单,他便赶到校外一家米粉店去吃米粉。
米粉很便宜,三个铜板一大碗,调料有小葱、醋、酱油,还有各家自制的辣酱,红鲜鲜的,地道的家乡味。
黎青吃完米粉赶回学校,学校已亮起了灯。只见黄猫集合起全体同学在那里大吼大叫:“这是共产党的宣传,谁干的?违反校规,是要查办的。”
黄猫训完话,转身走了。没有散去的同学,有的给黎青使鬼脸,有的抛出冷嘲热讽的目光,有的鼓起腮巴唾骂黄猫:“多大点事,也值得这样大发雷霆?”
黎青跑回宿舍躺在床上,一肚子的火不知道该往哪里发!窝火了半天,他愤然跃起,便去找黄猫。
“我要求退学!”
黄猫冷冷地问了一声:“为什么要退学?”
黎青说:“我爸爸已经失业了,家里没有钱,寄宿费、学杂费都交不起……贴图书目录单的事是我干的,我不是共产党,我违反了校规,老师要处罚我,我认了。”黎青显出一脸的硬气。
黄猫把脑袋歪到一边,只管抽烟,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贴图书目录单的错误是很严重的。外边到处是共产党在搞赤化宣传,你怎么帮他们宣传到学校里来了,我能允许吗?不过我知道你不是共产党,你有一腔抗日的热情,所以,我上次才让你参加那个组织……你不要退学,赶快去把表填了,参加了组织,这件事我可以原谅你!家里没有钱,交不起学杂费,我可以去跟校长说说,让校长照顾照顾你……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这一夜,黎青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呀想,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一处悬崖边,黄猫让他填的那个表,二陈CC,他要是填了,他就跳到了悬崖底下。他要是不填这个表,黄猫就一定饶不了他,他的小辫子捏在黄猫的手里。黄猫那双狡猾凶狠的眼睛,令他又恨又怕。提起二陈CC,他便想起伯父那厌恶唾骂的神情。这填表的事,他是死也不干的。他要是被学校开除了,回家怎么办?爸爸能饶他吗?当泥巴腿子的路是明摆在那里的啊……只要想到这一条,他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多可怕啊!他想来想去,最好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往陕北公学跑。那里能安心读书,读书成才了,那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天亮后,他去找同学张舜涛。两人跑到学校后边的树林里,他向张舜涛提出想到陕北公学去,还要张舜涛把他介绍给王凌波。
哪知道,张舜涛也想去陕北公学。张舜涛前几次谈起舅舅王凌波的事,就是在试探他。
两人想到一块儿了。于是,一拍即合,两人决定当天做好准备,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就动身去长沙。
黎青一整天都躲在宿舍里不露面。他从衣箱里挑出几身换洗衣服和一条毛毯,装在一只藤篮里面,准备带着路上用。
他跑到最好的同学金大鹏家里借了二十元法币,当做路费。
他想写信给父母,怕父母不知道他的下落,会急得发疯,但又一想,父母知道他的去向,定会把他追回来的。还有,如果这封信泄露了秘密,被黄猫查到了,那更是危险万分。
他想了想,最后,心一横干脆什么也不写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跟张舜涛分两路跑出校门,在县城东边的汽车站会合。
到了汽车站,两人都觉得路费不足,离长沙有九十华里,便决定提着行李步行到长沙,节省点路费。当两人走到沩水河上的公路桥时,黎青望着波涛滚滚的河水,心情格外沉重,不禁在心底轻唤了一声:“啊!爸爸,妈妈,别了!你们可千万不要责备儿子的不辞而别,儿子是为了脱离黑暗,追求光明,才不得不离开你们。”想到这里,他心里痛苦得流下了眼泪。这时,张舜涛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好了,该走了。”
天黑时,两人走到了岳麓山下的渡口边,正好赶上一班轮渡,渡过了湘江。
两人在城里的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吃过早饭后,便提着行李向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的方向走去,两人对长沙街道的情况都不熟悉,只好一边走一边问。
快到下午1点,两人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快走近大门时,两人大吃一惊。
他们同时看见校长进了办事处的大门,两人料定,这回校长定是来抓他们的。
两人像一对受惊的麻雀,惊慌地逃离了办事处的大门,赶到长沙火车站。一辆从南边来的火车(当时,粤汉铁路还没有修通,直到韶关)快要进站,是朝武汉开去的。于是两人一道买好去武汉的车票。火车一进站,黎青说了一句:“谢天谢地,麻子校长,这下你就抓不到我了。”
但张舜涛突然变卦,说:“我们没有介绍信,到了武汉,人家不收我们怎么办?我不想去了,你一个人走吧!”黎青还想劝说张舜涛跟他一道走,忽听得火车的汽笛响了,车轮也开始滚动。黎青凭着他的冲劲和武侠小说里大侠的影响,他脚一抬就登上了火车。他回头再看时,张舜涛已经回转身子,正朝原路返回。
黎青望着张舜涛的背影,叹了口气:“别了,好同学。”
火车飞驰着奔武汉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