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在东边的天际闪亮,不见太阳,天空乌云滚动,快要变天了。
黎青正在大门外的稻场上做操,伸胳膊、踢腿、扭腰,一二三四,八段锦晨练得正起劲。
顾仕多突然从屋里跑出来,命令司号员:“吹号,紧急集合。”号音刺破长空。村里村外,人影匆匆,战马嘶鸣。
一排长长的队伍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在稻场上,顾仕多响亮的嗓音,在队列前面扬起:“同志们,蚌埠的鬼子兵正沿淮南铁路前进,要包抄我们,要把我们的退路截断。上级发来了紧急命令,限我们两天时间撤过淮南铁路,退到大别山山脚下去。”
乌云升到了半空,一会儿狂风便裹着瓢泼大雨洒了下来。原先干燥平整的大公路,顷刻间变成了一片泥泞,望不见头尾的队伍,在泥泞的大公路上奋力奔跑。
黎青望见遥远的西方,正升起一溜长长的烟柱,烟柱被大风吹得飘散开来,烟柱下响起隐隐约约的枪炮声。
啊!这是日本侵略军在沿淮南铁路飞速前进时发出的联络信号,这群野兽用焚烧村庄来进行联络……日本鬼子沿着这条铁路拉起了一道封锁线,想用这道封锁线把我们巢湖前线军队的退路截断,一网打尽。我们的队伍正处在危险之中。
初次参加战斗的黎青,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的国土就这样被敌人大口大口地吞噬,人民的生命瞬间灰飞烟灭,财产顷刻间化为灰烬。他望望周围的战友,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不少人流下了愤恨的眼泪。
沦陷,沦陷,我们的祖国就这样沦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
黎青的鼻子发酸,心里发痛。他咬住牙根,不让痛哭声迸出喉咙!
到中午时分,另一支国民党正规军同新四军九团在一个小镇碰头,两支军队走在同一条大路上,向淮南铁路的日军封锁线走去,向大别山方向突围。
这支国民党正规军是川军,属杨森统辖。他们一向耀武扬威,瞧不起新四军游击队。有一次,在巢湖前线开军民联欢晚会时,这支部队的一个政工人员指着新四军九团战士手中的枪支,对自己的部队说:“看这些湖北条子老套筒,只能当烧火棍用。”我们参加晚会的战士受了很大的侮辱,连长气得命令部队离开会场。
两支部队从此成了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此刻,这对冤家一同遭到敌人的包围,共同走到了一条突围的路上,面临着同一个命运。
顾仕多主动去找这支国民党军的长官,商量突破日军封锁线的办法。这支国民党军的指挥员,一位上校团长说:“我的部队有机枪、有大炮,我们会打正规仗,我把火力组织好,一个冲锋就突过去了,你们的部队就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走好了。”
顾仕多调侃地回答说:“那就多谢你们的屁股了。”
这支国民党军大白天在机枪、大炮的掩护下,接连向日军的封锁线猛冲了三次,每次都被鬼子的火力打压下来,士兵伤亡很大,血淋淋的尸体都躺在淮南铁路边。
顾仕多派参谋再去联络那位上校,那位上校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不吭声。参谋告诉上校团长,我们新四军今天晚上再突,到时候有什么情况,我们再商量吧。
夜里,九团侦察队摸到敌人的封锁线下,摸清了敌人兵力薄弱的部位、地形和火力配备的情况,选定了三个突破点。
趁天色墨黑,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时,九团战士提着枪,拎着手榴弹,摸着、爬着,蹚过齐腿深的泥水,绕到敌人的碉堡后面,一顿手榴弹,一阵枪声,封锁线上这几处地方便被撕开了三个大缺口。
九团的主力部队兵分三路,顺利地从三个大缺口处突破了封锁线。
九团团部的队伍接近封锁线时,黎青看见徐海珊忽然从队伍中走出来,站在一处堤埂下,向大队喝叫:“散开,散开些,不要挤在一起,一个一个地进。”黑夜里,敌人看不清我们,只要隐蔽好,鬼子的子弹就打不着。
黎青听到徐海珊那熟悉、亲切的声音,便散开来,拣着田间小路跑步前进。
他跑着跑着,忽然发觉自己的脚踩在一个人的身上。他惊得纵身往前一跳,身子便绊倒在水田里面。他挣扎起来,伸手朝那个人的身上一摸。啊!原来是个伤兵,满脸是血,黏糊糊的,还有热气,伤兵哼哼唧唧呻吟着。黎青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黎青顾不上这些,伸出手去抓住伤兵的胳膊,搁到自己的肩膀上,把伤兵驮起朝前猛跑。
他跑上铁路,脚被铁轨狠磕了一下,一个趔趄,倒在了铁路中央。那伤兵尖叫一声,滚倒在他身边。他心里害怕,双腿颤抖着。
徐海珊跑过来,把黎青扶起,又把伤兵扶到自己的背上。黎青听到了徐海珊沉着冷静的声音:“别慌嘛,只要再跑几步就过去了嘛。”
徐海珊驮着伤兵,突破了敌人的封锁线。
徐海珊把伤兵放下,又来找黎青,拉着黎青的手,走到伤兵面前,拧开手电筒,朝伤兵身上一晃。啊!原来是个国民党的四川兵。
那伤兵一见救他的是新四军,便叫了一声:“我的恩人,太感谢你了,是你救了我的命呀!”
黎青忙伸出手掌捂住伤兵的嘴巴,嘱咐着:“别出声,日军就在不远的地方……你我都是中国人嘛,是亲兄弟。”
黎青驮起伤兵快步跑去。
黎青跑不动了,他便拣了处僻静的地方把伤兵放下来喘口气。
徐海珊跟上来了,一看是黎青,笑着夸赞道“你真不错呀!”
也就是这个时候,川军的那位上校再一次来找顾仕多:“请贵军多多帮忙,拉小弟一把,让我的部队跟在你们后面,一起走吧。”
顾仕多说:“好,我已经派出部队布下火力,在你们部队的两侧掩护你们。你们放心走吧,要快。”
那位上校向顾仕多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军礼,说:“谢谢长官。”
顾仕多回答:“我们同是中国人,同是兄弟,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嘛,祝贵军一路平安!”
这支国民党军在上校的率领下,在九团战士的掩护下,踏着新四军战士留下的足迹,快速地跑过了敌人的封锁线。
这是黎青第一次参加战斗,第一次目睹了国共两军在同一个战场上共渡难关的情形。他的心中充满了惆怅、迷茫和喜悦。
后来,黎青把这次突破封锁线战斗的情形写了一篇报告文学《封锁线下的进军》。
他把这篇作品寄到皖南新四军政治部,那里正在编辑一部《新四军一日》的文学作品。编委会很快给他回信,夸他的这篇报告文学是亲身经历战斗的人写的战斗故事,很感人。
编委会告诉他,不但要把这篇报告文学编进《新四军一日》书中,还准备推荐给重庆《新华日报》公开发表。
战地服务团的同志知道这件事后,便夸他:“你真了不起,人家把你当包袱甩出去了,你却威武地站起来了。”黎青回答说:“不怕人家瞧不起你,就怕自己瞧不起自己。”他问服务团的同志:“原先那个团长怎么不见了?”那位同志嗤之以鼻说:“那个臭家伙,害怕过战争生活,早滚到大后方去了。”
第二年元月,发生了皖南事变,蒋介石派部队把新四军军部消灭了。《新四军一日》和黎青的《封锁线下的进军》便泥牛入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