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孩子都曾被孤单的夜晚恐吓:那些敲打窗户的树枝,若有若无的脚步,闭上眼帘依然贴近的鬼脸。但是每年总有几个夜晚,烛火使黑暗起了变化,就像黄金让地下成为矿藏——节日的夜晚,甚至比被光线穿透的白昼更将我们照耀,好像高潮被布置在故事的尾声。我提着孔雀灯笼出门,看到远远近近飘动的灯笼,却看不到提着灯笼的孩子——矮小活泼的蒙面人,增加了夜晚的寓言性质。当灯笼聚拢在一起,夜晚压低的檐角,就筑起一座金色的蜂巢。那个瞬间,我安静地站着,有所等待……蚂蚁用肩膀扛走它们的野餐,灯苗搬移着这个夜晚,直到,它进入记忆的秘密粮仓。
大人们说“纸包不住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略灯笼的存在。过年的时候,大人允许孩子破例接触一些危险的事物,比如火。大多数时候,火居住在灯笼里非常安全,连一只莽撞的蛾子都不会被伤害;但奔跑和风会使火苗改变方向,然后燃着了的灯笼就像魔鬼的黑舌头舔进嘴里的橘子糖,消失得一点儿不留痕迹。前年,灯笼烧着时李息没有及时松手,结果火势漫延到他的棉裤上……从此在大腿一侧,这个孩子以伤痕的形式终身保留了对欢乐的纪念。节日比平时更集中了危险的可能。小孩子喜欢亲手点燃咝咝作响的引线,胆大的男人则坚持用手捏着药力猛烈的二踢脚,尽管每年都发生崩伤手指和眼睛的事故。爆炮炸响,造成近乎枪声的效果,还包括缓慢散开的硝烟和空气中的火药味,都表现出欢庆场面对战争的暗地借鉴。我迷恋一种叫做“彩明珠”的礼花炮,捻子点燃后握在手里,颜色各异的彩珠轮流发射出去,每一颗离开纸筒时带来轻微的震荡,它们拖着明亮的弧线最后在高空闪耀。我喜欢这种错觉:那盛开在高处的朵瓣,它们长长的花梗就握在我的手心。当然也有意外发生。一个小孩在放“彩明珠”的时候由于紧张改变了花炮的方向,燃烧的彩珠落在对面楼层的阳台上,烧着了长年积存的旧物。高举到空中的火焰的舞台,那上面开放着一朵硕大的娇艳夺目的昙花,它真美啊。直到它渐渐收拢怒放的花瓣,我们还在欢呼。
灯笼、炮仗和礼花,让我觉得节日就是一场盛大的纵火仪式。每个节日下面都埋藏着暖人的火堆,人人添捡着柴枝,持续上升的温度使一切变得轻盈、透明而光亮,即使有所忧伤,有些孤苦,也可以忍耐的,仿佛爱情终将来到寂寞的身体,缅怀来到树根之下的名字。篝火映衬,时间的脸生动起来。在节日的火边烤暖了手,我们能否抵御寒冷,然后在漫无际涯的放逐中且歌且舞,并生生不息?
我们再次看到只能发生在节日的挥霍。它美得惊心动魄,美到可以让最任性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听从。焰火在靛蓝的夜空绽放,过于壮阔的美让我虚弱。施放焰火的夜晚,大人和孩子站满楼顶,看那高大的植物瞬间生长到天庭,果实缀满枝头,又一齐被摇落。我感到内心仿佛经历一场风暴——只有头顶的丰收被神采摘,风暴才能被我承受。从望花筒的这端张望,每一次轻轻地旋转,天空就展现璀璨的新图案——沉迷在似乎是无限的变幻里,感恩的泪水慢慢压弯我的睫毛。神会不会轻视人类的赞美?那些构成焰火的,是否不过是上帝眼睛中的彩色纸屑,轻飘,琐碎,暂时被保留,仅仅被儿童宠爱?但无数和我一样的孩子,多爱万花筒的伟大魔法,它用简单材质筑造辉煌的宫殿,用微小的种粒,铺开朗阔的春天。凝望焰火……无边的飨宴啊,却让我对美保持了永久的饥饿。
我对焰火的向往终于带来危险。路过电焊作业的工人,尽管做医生的妈妈反复叮嘱过,我还是忍不住注视焊枪下诱人的蓝紫色焰火。它开放的时候伴随着低微的乐音。焊工戴着古怪的防护眼镜,让我猜测面具后面的脸。我离开时,从堆积杂乱的工地上捡走一小块生锈的铁板,上面留下蜡泪似的焊锡。这是焰火曾经开放的地方,这是它唯一的隐秘生长过的根。回家的途中,我丢失了这块铁板,但它在我的手心留下了一道明显的锈迹,还有寒冷而带着腥气的铁的味道。即将入睡的夜晚,我的双眼突然感到剧烈的疼痛。尖锐的异物感、对光线的恐慌、眼睑经常的痉挛、迅速降低的视力……我的泪水加重着我的痛苦。药膏根本不能舒缓病情,随后数天里,我蜷缩在房间一角,无望地,在哭泣中忍受,盲人般戴着深暗的有色眼镜。电光性眼炎治愈之后,我以为自己畏惧了,可是后来有机会认识了一位焊工叔叔,我终于能透过防护面具,长久地盯着他手中打造的火焰之花:它的色泽低暗下去,却开得更加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