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锯木场

时间:2024-08-04    来源:    作者:  阅读:

  只有它死了,你才能确切判断出树龄。树木以写意笔法概括着一年四季的风霜雨雪、虫嘶鸟鸣——年轮仿若荡漾开去的涟漪,扩散,旋转……形成一组美妙的同心圆。围绕一粒种子的,是复杂多变的叶序与花形;围绕一根羽毛的,是整个飞翔历史与天堂的存在——那么,重重年轮围绕着什么核心物质?一些木头从中间隐隐开裂,如同一个秘密即将承载不住。

  直径不一的原木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它们来自不为我所知的山林,来自遥远,来自处子般的宁静。我爬上其中一个楞垛,坐在最顶端的一根原木上,向四周张望。锯木场真大,因为没有人走动,在视觉和心理上更增加了它的面积。到处是杂乱陈放的木头,刚刚运到的,粗粗加工成板材的,还有许多锯掉的树皮——在北方的院落,它们经常被用作栅栏。简陋的棚舍边,一个男人蹲俯在那里,用一只很大的碗喝粥,裸露着黝黑的脊背。我见过高大的运材车到达这里,是罗马尼亚生产的斯康尼亚牌,卸下小山似的木料,足有五十立方;也见过不同的买主来往,仔细拣选,商议价格。但这些木头似乎从未有所增加或减少,堆积在这里,一年,二年,或者更漫长的时间。它们途经水道、铁轨以及颠簸的漫长公路才能运抵——跋山涉水,历尽艰辛,为了靠近刀锋的边缘。

  电锯安静地停着,不再发出刺耳噪音,但我依然看清锯齿上连续的刀刃。很久以来,我都把它视为最恐怖、最血腥的机器——早就听说过关于电锯的令人惊悚的故事:一个好奇的男孩凑近,想看看木头的切割过程,他的头忽然被谁拍了一下,原来,竟是被瞬间切飞的自己的右手。我毫不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在那个孩童年纪,越是夸张的就越令我信服,越是真实的,就越让我遗忘。刀:解剖的哲学,破坏的艺术——刃具薄而尖,却强于厚重之物的杀伤力;并且,正因为它薄而尖,才能深入更多、更细微的领域。刀进入水果或肉体,却得到甜的汁液的包围;刀进入木头,使刃上的寒光更亮。当摇动一盒火柴,里面回荡着好听的“沙沙”声,你就会明白,在刀的帮助下,木头如何由一个整数变成近于无限的复数。抑或,这一切不过在推导和阐释某个略含悲剧色彩的真理。树木必须根植土壤之中,才能叶茂枝繁——然而,金、木、水、火、土,看看五行的排列顺序,对木来说,首先到来的是代表金的刀斧:杀戮宿命地出现在最前方,而土,那象征拯救的力量安排在最后。

  锯木场里,轻易能找到陈积的锯末——人们很难联想起,这与一个死者凝固的零星血迹存在类比之处。在清扫时撒上锯末,可以让地面格外干净;冬天,人们还将锯末填进窗缝用以房间的保暖。一次,轮到我做小组值日,我照例从校办工厂端来锯末。低下头,这些锯末就像是一些来自异乡的浅金色尘土,如此洁净,但是,它们却要与泥垢为伴。我的手不由自主伸进绵软的锯末中握了一把,却意外地,被躲在其中的一枚尖小木梗刺中。一颗血珠渗出,滴落到粉尘一般细柔的锯末中,并立刻被吸纳。

  当一棵树被锯掉,它死后复杂的变形生涯却就此开始。它可以成为什么呢?柴薪。发梳。门和床。木偶。老人依撑的拐杖。筷子。鞭子抽打下不停旋转的陀螺。舟筏。连通线缆的电杆。琴。当一个人顺着梯子向上攀援,手里握着斧柄,准备砍伐树枝——这个平凡的暴力行为中,斧柄、梯子和树枝,分别充当着主谋、帮凶与受害者的角色,而三者全由木头组成。你可以就此做多种猜想:一场发生于兄弟之间的屠戮,一个自导自演的悲情剧目,或者,这是一道循环命题,为了对某种道德做出刻意的嘲讽……可是,这还不够,木头的变形记继续上演——脱颖而出,它变成纸张,迥异于世代传承的植物形貌。纸张又向前走,它变成信件、书籍乃至钱币……木头以高明的化装技巧渗透并覆盖了我们生活的全部。当面对这一庞大的家庭谱系,我们的目光不能忽略掉那些足以成为祖辈的古老树木,亿万斯年,它们在隔绝空气的地层之下逐渐炭化,成为今天的煤。黝黑的煤,燃烧吧,因为我们所需的温暖和光明都要从中提取。以生死为界,木头经历着极端的对比:生前它享受阳光雨露,死后它遭遇刀斧、火光与浩瀚无边的大水。在燃烧的丛林,漫延的大火从一棵树传递给另一棵树,它们将在一起,从生,贯穿到死;在那鸥鸟盘旋的海岸,散陈几块被礁石与浪花合谋击碎的船帮。

锯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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